檀香在奉天殿内袅袅升腾，却驱不散笼罩在鎏金蟠龙柱间的凝重气氛。朱元璋摩挲着腰间玉带上的螭龙纹，指腹掠过那些因常年佩戴而温润的棱角。他抬眼望向殿外，暮春时节的细雨正沿着飞檐滴落，在汉白玉丹墀上敲出细碎的声响，恍惚间竟与记忆中应天城头的箭雨声重叠。
“锦衣卫的前身唤作'亲军拱卫司'。“老皇帝沙哑的嗓音惊醒了凝固的空气，他转身时织金云龙纹的袍角扫过御案，带起几片散落的奏折，“彼时朕不过吴王，这支三百人的暗卫便专司刺探敌情、护卫车驾。“他说着忽然冷笑，枯瘦的手指重重按在鎏金铜鹤烛台上，“待朕登临九五，这柄暗刃便悬在了满朝文武的颈间。“
朱棣望着烛火在父皇眼中投下的跳动的阴影，喉结不自觉滚动。他能清晰看见老人眼角刀刻般的皱纹里藏着血色——那是三日前宫变时飞溅的叛军之血。此刻殿内侍立的宦官们早被屏退，唯有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
“蒋瓛那日倒是硬气。“朱元璋突然抬脚踢翻了一个鎏金脚凳，沉闷的撞击声惊得朱允炆倒退半步，“三千锦衣卫死守午门，硬是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叛军铁骑两个时辰！“老皇帝猛地掀开衣袖，露出小臂上狰狞的箭创，“直到那逆子的火铳队...“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突然攥紧，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朱棣的目光扫过御阶下的蟠龙砖，金砖缝隙里尚未洗净的暗褐色痕迹刺痛了他的眼睛。三日前那场骤雨般的铳声仿佛又在耳畔炸响，他记得蒋瓛无头的尸身就倒在这第三级台阶上，飞溅的脑浆将铜鹤烛台染成了诡异的粉白色。
“如今残存的锦衣卫，倒比那些食禄的朝臣有骨气得多。“朱元璋突然嗤笑，枯槁的手指点向东南方向，“八十三个死士，此刻正藏在秦淮河的画舫里、躲在乌衣巷的暗阁中——“老人浑浊的眼底迸出精光，“他们在等！等朕重掌虎符，等应天城头再悬日月旗！“
朱允炆突然踉跄着扶住蟠龙柱，绣着金线的云履在青砖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少年储君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皇爷爷，孙儿听闻...听闻耿将军他...“他纤细的指节死死扣住冰凉的柱身，鎏金鳞片将掌心硌出道道红痕。
“京营八卫，五万精锐。“朱棣低沉的嗓音里带着金属般的颤音，这位久经沙场的燕王此刻竟觉得喉头发紧，“耿炳文坐镇中军，便是徐达在世也要费些周章。“他宽厚的手掌无意识地按在腰间玉带上，那里本该悬着征北时的佩剑，“怎会...怎会一朝倾覆？“
朱元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在明黄龙袍下起伏如弓。朱允炆慌忙上前搀扶，却被老人挥袖挡开。老皇帝抓起案上的龙泉窑茶盏猛灌一口，茶水顺着花白胡须滴落在御案摊开的地图上，晕染开应天周边的墨色山峦。
“五月初三，未时三刻。“朱元璋染着茶渍的手指重重戳在紫金山位置，“耿炳文将中军大帐设在栖霞寺，八卫呈北斗之形拱卫。“他枯瘦的指尖沿着地图上朱砂绘制的防线滑动，“东至龙潭，西抵大胜关，连营四十里，深沟高垒——“
朱棣的瞳孔骤然收缩。作为镇守北疆多年的藩王，他太清楚这等防御体系的可怕。层层叠叠的鹿砦、星罗棋布的箭楼、互为犄角的营寨，更遑论耿炳文最擅长的“滚石阵“与“火油沟“。这样的铜墙铁壁，便是十万大军强攻月余也难撼动分毫。
“伪帝的兵马不过三万！“朱允炆突然失声叫道，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他指着地图上标注的红色箭头，“皇爷爷您看，从太平门到栖霞山足足二十里险要，朱允熥便是肋生双翅也...“
“他确实生了翅膀。“朱元璋阴恻恻的冷笑打断了孙儿的话语。老皇帝突然抓起案头镇纸，在朱棣惊骇的目光中狠狠砸向殿柱。金石相击的巨响里，他嘶声吼道：“铁翼横空！声若雷霆！那妖物掠过城头时，守军的箭矢连它的皮毛都碰不到！“
朱棣感觉后颈汗毛根根倒竖。三日前那遮天蔽日的轰鸣再次在耳畔炸响，他记得自己冲出王府时，正看见数十丈长的钢铁巨兽悬停在皇城上空。阳光在流线型躯体上折射出刺目的寒光，旋翼卷起的狂风将承天门的旌旗撕成碎片。
“耿炳文的中军大帐...“朱元璋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在三百步高空看得清清楚楚。那妖物腹下突然绽开火光，接着...接着栖霞寺就变成了火海。“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神经质地抽搐着，“八卫将士还没找到敌人在哪，各营指挥使的人头就挂在了旗杆上。“
朱允炆突然干呕起来，少年死死捂住嘴巴，指缝间溢出带着酸腐气味的呻吟。他想起三日前在谨身殿窥见的可怖景象——浑身焦黑的尸体保持着奔跑的姿势，金漆山文甲在高温中熔成扭曲的金属疙瘩。
“这不可能！“朱棣突然暴喝，战靴重重踏在金砖上。这位曾七征漠北的悍将双眼赤红，虬结的肌肉在蟒袍下绷紧：“便是最精锐的夜不收，也不可能在万军之中直取中帐！更遑论什么...什么飞天铁兽！“
朱元璋浑浊的眼底突然泛起奇异的光彩。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焦黑的铁片，金属表面诡异的螺旋纹路在烛光下泛着幽蓝：“这是栖霞寺废墟里找到的。工部匠人说，便是用两千斤铁锤日夜捶打三年，也造不出这般均匀的厚薄。“
当啷——
铁片被掷在御案上的声响惊醒了檐下的宿鸟。朱棣凝视着那片超越时代认知的金属，忽然注意到边缘处刻着细小的铭文。他凑近细看，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那分明是“洪武三十五年制“的字样。
烛火在青铜仙鹤灯台上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朱棣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三天前宫变时渗入金砖缝隙的痕迹，此刻被春雨浸润后又翻涌上来。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荡的玉带扣，那里本该悬着征讨北元时御赐的龙纹剑。
“这铁鸟能翱翔九天，配上伪帝那些喷火的铳炮......“燕王喉结滚动，咽下满腔苦涩。他突然想起去岁在漠北见到的草原雄鹰，那些猛禽俯冲时连狡兔都来不及逃窜，“确能直取中军，如探囊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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