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奉天殿的琉璃瓦染成暗红色。朱允熥扶着鎏金蟠龙柱急促喘息，冷汗顺着脖颈滑进织金蟒纹领口。方才老爷子盯着五军都督府方向的眼神，活像头被夺了猎物的苍老雄狮，直教人后脊发凉。
“殿下，您脸色煞白得紧。“贴身太监王德全捧着掐丝珐琅茶盏趋步上前，盏中君山银针随着他发抖的手腕泛起涟漪，“要不要传太医院......“
“聒噪！“朱允熥挥袖扫落茶盏，碎瓷迸溅在青玉地砖上发出脆响。他盯着宫墙外升起的狼烟，喉结艰难滚动——那方向正是长兴侯耿炳文驻扎的龙江大营。晨起时三万京营精锐的操练声还震得承天门瓦片作响，此刻却死寂得令人心悸。
朱元璋突然踉跄两步，玄色龙袍下摆扫过丹陛石雕的螭首。老迈的指节死死扣住汉白玉栏杆，指甲在石面刮出刺耳声响：“蓝玉...常升...“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着铁锈味的寒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咱给的虎符，倒成了捅向自己的刀子！“
“皇爷爷当心！“朱允熥箭步冲上搀扶，掌心触及的臂膀竟在微微震颤。他从未见过这位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开国帝王露出这般神情——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怒与不甘，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沁出细密汗珠，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炮声，惊起栖在奉先殿脊兽上的寒鸦。朱元璋猛地挣开孙儿的搀扶，苍鹰般的目光刺向东南：“听见没？这是三眼铳的响动！蓝玉那杀才定是调了神机营！“他忽然仰天狂笑，笑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好得很！咱亲手调教的狼崽子，如今倒学会反噬了！“
朱允熥垂首盯着蟠龙纹靴尖，喉头泛起苦涩。三日前那个暴雨夜，凉国公蓝玉浑身湿透闯进东宫偏殿的模样历历在目。这位身经百战的猛将竟跪在积水里痛哭流涕：“殿下若再不动手，等皇上缓过劲来...我等淮西旧部怕是要落得个鸟尽弓藏！“
“报——！“锦衣卫千户陈大力疾奔入殿，铁甲鳞片相撞声撕破死寂。他脸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黑痕，“龙江大营哗变已平！耿炳文并八卫指挥使俱已伏诛！“说着将染血的虎符重重叩在御前，“逆贼首级悬于朝阳门外，请陛下过目！“
朱元璋身形剧震，龙纹皂靴碾过地上的碎瓷。他抓起虎符对着夕阳细看，鎏金符身上还沾着黏腻的血渍——这正是他半月前亲手赐给耿炳文的调兵信物。老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溅在蟠龙柱上，惊得王德全扑通跪倒。
“皇爷爷！“朱允熥慌忙抚拍老人佝偻的背脊，指尖触及的锦袍已被冷汗浸透。他瞥见陈大力腰间绣春刀柄上缠绕的麻绳——那是专门用来拴人头的。
“怎么...死的？“朱元璋喘息着挤出问话，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陈大力喉结滚动，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凉国公亲率八百火铳手突袭中军帐。耿侯爷...身中二十七弹，八卫将领的首级...是用弗朗机炮轰下来的。“他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尸身拼了三个时辰才凑齐。“
老皇帝突然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枯瘦的手掌将虎符攥得咯吱作响。他想起洪武三年大雪纷飞的应天城外，耿炳文浑身是血背着中箭的自己杀出重围。那会儿这憨直汉子还说：“上位要是薨了，俺老耿就撞死在军鼓上！“
朱允熥使了个眼色，陈大力立即躬身退下。暮色中隐约传来哭嚎声，应是抄家的锦衣卫闯入了长兴侯府。他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祖父，却惊觉老人掌心冰凉如铁。
“允熥啊...“朱元璋突然幽幽开口，混着血沫的气息喷在少年耳畔，“知道咱为什么留着蓝玉吗？“不等回答便自问自答，“因为他是把见血封喉的刀，只是没想到...“他惨笑着指向宫城外冲天的火光，“这刀这么快就架到咱脖子上了！“
突然，一阵机括转动声自云端传来。朱允熥抬眼望去，只见那架曾载着祖孙二人巡视江山的铁鸟正缓缓降落在奉天门广场。螺旋桨卷起的狂风掀飞了值夜太监的乌纱帽，也吹散了朱元璋最后的希冀。
“您慢些。“朱允熥搀着老人登上舷梯，感觉到掌中的胳膊正在逐渐失力。机舱内弥漫着燃油的刺鼻气味，朱元璋瘫坐在鹿皮软垫上，浑浊的瞳孔倒映着舱外渐暗的天穹。
当铁鸟掠过灯火通明的五军都督府时，老皇帝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扒着舷窗嘶吼，声音混在引擎轰鸣中支离破碎：“那是咱的兵！大明的兵！允熥你怎敢...怎敢遣他们去种地？！“
“孙儿查过户部鱼鳞册。“朱允熥不紧不慢地斟了盏参茶，“洪武二十六年，应天府在册军户七万八千，实耕田亩不足三万顷。可光是玄武湖周边就有荒田...“他忽然噤声，因为朱元璋正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盯着自己。
铁鸟降落在孝陵卫校场时，暮鼓恰好敲响。朱允熥望着祖父踉跄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当时还是皇太孙的自己跪在乾清宫外，听着朱元璋对朱允炆说：“为君者，当学高祖皇帝杀伐果决。“
“殿下，陈千户候着呢。“王德全小声提醒。朱允熥转身望去，陈大力的飞鱼服在火把映照下泛着血光，身后番子押着十余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最前头那个怀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孩——正是耿炳文上月刚得的嫡孙。
“押去诏狱。“年轻的储君掸了掸蟒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记得找两个奶娘。“他抬眼望向奉先殿方向，那里隐约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等老爷子气消了...或许能留个全尸。“
残阳将武英殿的琉璃瓦染成血色，朱元璋扶着宫墙踉跄前行。玄色龙袍下摆沾满泥渍，金线绣制的团龙在暮色中黯淡无光。他忽然驻足，耳尖微微抽动——风中飘来断续的抽泣声，像钝刀在青石板上拖曳。
“吱呀“一声，老皇帝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朱漆斑驳的殿门上。透过三交六椀菱花纹的窗棂，隐约可见两团晃动的素白。他鼻翼翕动，嗅到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新鲜蜡油的气味，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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