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什么土匪？“朱元璋的铜烟杆重重敲在青砖地上，火星子溅起半尺高。他眯起浑浊的老眼，望着奉天殿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明黄常服的少年皇帝正指挥着侍卫搬运白银，日头底下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却浑然不觉。
“皇爷爷莫不是老眼昏花了？“朱允熥头也不回地摆手，腕间翡翠扳指撞得叮当响，“您仔细看看这龙纹织金缎，这十二章纹衮服，孙儿坐的是奉天殿的龙椅，用的是内帑的官银，怎就成了土匪？“
朱元璋嘴角抽得愈发厉害，颧骨上的老人斑在怒气中泛红。这混账小子！前日还装得胆小如鼠，今日竟敢当着他面把国库的银子往宫外运。可偏生这混账说得句句在理，龙椅上的少年脊背挺得笔直，真有几分天潢贵胄的威仪。
“好个胆大包天的兔崽子！“朱元璋的布鞋碾过地砖缝隙里的陈年茶渍，那是去年冬至祭天时打翻的贡品，“当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样！你以为龙椅那么好坐？前朝元顺帝北逃时，紫禁城的金砖都叫人撬了当箭靶！“
朱允熥终于转身，明黄袍角扫过朱元璋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老人跟前，龙涎香的香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皇爷爷教诲的是，可孙儿这皇帝当得委实寒酸。您看这奉天殿的窗纸破了三处，昨夜漏风冻得孙儿直打喷嚏。“他说着拽开衣襟，露出锁骨处未消的红疹，“太医说是风邪入体，再这般下去，孙儿怕是要成最短命的皇帝了。“
朱元璋盯着孙子锁骨处的红疹，喉头突然发紧。这混账小子！昨日宫变时砍杀叛军的眼睛都不眨，此刻倒会装可怜。可那红疹确是真真切切的，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格外刺眼。老人枯瘦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忍心戳穿这拙劣的伎俩。
“搬！都给朕搬利索些！“朱允熥突然提高嗓门，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陈大力赤裸的脊背上肌肉虬结，扛着三百斤的银箱健步如飞，黝黑的皮肤在日头下泛着油光。朱元璋望着那些镌刻着“大明宝钞“的银锭，心口疼得直抽抽——这可是他攒了十年的养老钱！
“陛下，内帑银两共计一百五十万五千五百五十一两。“陈大力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瓮声瓮气地报数。他身后跟着的账房先生捧着黄杨木算盘，檀木珠子早被汗渍浸得发亮。
朱允熥的桃花眼笑成了月牙：“甚好！甚好！“他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风，案头堆着的奏折哗啦啦散落满地。朱元璋弯腰去捡，正看见奏折上朱允熥新题的朱批：“此等小事，何须烦朕？“笔锋凌厉如刀，墨迹未干透的“朕“字最后一竖拉得老长。
老人手指抚过那道墨迹，突然轻笑一声。这混账小子！昨日杀伐果决，今日又装得荒唐无度。可偏偏这荒唐里透着股子聪明劲——他知道何时该露锋芒，何时该藏拙。这让朱元璋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带着徐达夜袭元大都，也是这样虚实相生。
“皇爷爷笑什么？“朱允熥不知何时凑近，龙涎香混着墨香钻进老人鼻孔。他手里把玩着新得的西洋珐琅怀表，表壳上的珐琅彩在日头下流转着七彩光晕。
朱元璋瞥了眼怀表上的罗马数字，喉咙里发出咕哝声：“笑你小子败家！这怀表怕是抵得上万石粮！“
“皇爷爷此言差矣。“朱允熥弹开表盖，清脆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奉天殿格外清晰，“这叫投资。孙儿用十万两白银，换的可是能产百万石的粮种。“他说着从袖中摸出把金灿灿的麦穗，麦粒鼓胀得快要撑破种皮，“皇爷爷可识得此物？这叫占城稻，一年三熟，亩产八石！“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收缩。他颤抖着接过麦穗，稻壳摩擦的沙沙声让他想起三十年前在凤阳种的那亩薄田。那时一亩地不过产两石粮，遇着灾年连种粮都不够。
“此物……从何得来？“老人声音发紧。
朱允熥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他转身时袍角翻飞如蝶，露出腰间新挂的西洋燧发枪。枪管上的蓝钢纹路在日头下泛着冷光，这是今早刚用五千两银子换来的。
朱元璋望着孙子大步流星走向殿外，突然意识到：这个混账小子，怕是要把大明翻个底朝天。
暮色染红宫墙时，朱元璋背着手往雨露殿去。青石路上的苔藓滑腻，他险些摔个跟头，却固执地不许内侍搀扶。雨露殿前守着四个锦衣卫，腰间绣春刀上的鸾鸟纹在暮色中泛着青光。
“陛下歇了吗？“朱元璋问得漫不经心，目光却直勾勾盯着紧闭的殿门。
“回太祖，允炆殿下正在用膳。“守门侍卫的甲胄发出金属摩擦声，“御膳房送了碧粳粥和茯苓饼。“
朱元璋的眉头皱成川字。碧粳粥要文火熬两个时辰，茯苓饼得用云南进贡的茯苓。这混账小子！自己当年在皇觉寺当行童时，有口稀粥喝便是天赐。
他抬手欲推门，忽然听见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朱允炆带着哭腔的尖叫：“朕不要喝粥！朕要见皇爷爷！朕要见太子哥哥！“
朱元璋的手僵在半空。碎瓷片迸裂的声音让他想起二十三年前，马皇后薨逝时摔碎的越窑青瓷碗。那时朱允炆才七岁，抱着皇后遗落的凤钗哭得失了声。
“陛下！“内侍的惊呼声惊飞了檐下的夜枭。朱元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铜烟杆，烟杆头的玛瑙坠子硌得掌心发疼。他转身往朱棣的寝宫去，夜风卷起他的青布直裰，露出腰间那柄跟随他三十年的斩马刀。
朱棣的寝宫还亮着灯。烛光从雕花窗棂漏出来，在青砖地上投出扭曲的人影。朱元璋贴着墙根挪到窗下，就听见笔锋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
“戌时三刻换岗，亥时巡夜侍卫走西偏门……“朱棣低沉的声音混着炭火噼啪声，“玄武门守军每半个时辰交接一次……“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蹑手蹑脚爬上窗棂，透过缝隙望去，只见朱棣趴在紫檀木书案上，面前摊着张皇宫布防图。图上的朱砂标记密密麻麻，有些墨迹未干，洇得地图斑斑点点。
“好小子！“朱元璋忍不住低声喝彩。他想起三年前北伐漠北时，朱棣带着三千骑兵夜袭元军大营，也是这般将敌军布防摸得清清楚楚。
“父皇？“朱棣突然抬头，烛光映得他眉眼深邃，“儿臣正拟写平叛方略，请父皇过目。“他说着呈上奏折，封泥上的“燕“字朱红如血。
朱元璋接过奏折的手微微发抖。封泥上的燕字让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册封诸子就藩时的情景。那时朱棣才十八岁，跪在奉天殿前叩首时，铠甲上的麒麟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老四啊……“朱元璋摩挲着奏折上的火漆印，“你可知何为帝王心术？“
朱棣的铠甲发出金属摩擦声：“回父皇，帝王心术在于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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