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紫禁城笼罩在铅灰色的云层下，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乾清宫内，朱允熥将账本狠狠摔在楠木案上，震得案头的青铜香炉微微晃动。
泛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纠缠不清的蛛网，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如今连米缸都见底了！“他抓起案边的羊毫，在账本空白处重重写下个“穷“字，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宛如一道渗血的伤口。
当詹徽佝偻着背踏入殿内时，朱允熥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矢般射过去。这位三朝老臣捧着镶银边的账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
“陛下，这是最新的财政奏报。“詹徽的声音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指尖轻叩账本封皮，“自洪武元年至今，朝廷赋税虽逐年递增，但西北边军粮饷、江南河工修缮......“
朱允熥猛地打断他。
“够了！“案上的茶盏被带翻，滚烫的茶水在明黄色的龙纹桌布上蜿蜒成溪。他盯着账册上那行“岁入银二千四百万两，岁出银二千三百八十万两“的记录，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二十年了！堂堂大明，国库竟只余二十万两存银？“
詹徽垂首不语，袖中藏着的帕子早已被冷汗浸透。
朱允熥抓起账册狠狠甩在地上，纸页纷飞间，他厉声喝道：“滚！“看着老臣踉跄着退出殿门，年轻的帝王瘫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纹——那是祖父朱元璋亲手设计的样式，此刻却像在嘲笑他的窘迫。
“陛下！“
陈大力的禀报声惊破死寂。这个精壮的侍卫长闯进来时，甲胄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武英殿东侧发现座秘库，门上六道铜锁，锁孔积着厚厚的铜绿，看样子多年未曾开启。“
朱允熥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落案上镇纸。
他突然想起幼时随祖父巡视皇宫，老皇帝指着武英殿方向说过的话：“这是皇家最后的退路。
“此刻这句话在耳畔回响，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那必然是内帑，是朱元璋用几十年光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私房钱。
踩着覆满薄霜的青砖，朱允熥大步迈向武英殿。朱漆大门斑驳剥落，门环上的铜兽仿佛在寒风中瑟缩。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推门而入，正撞见朱元璋将茶碗砸向墙壁。这位昔日的洪武大帝，如今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棉袍，坐在褪色的龙纹软垫上，白发凌乱如风中枯草。
“大逆孙！“
朱元璋浑浊的眼珠瞪得滚圆，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着朱允熥，“夺了皇位还不够，竟要逼死你爷爷？“
朱允熥脸上堆起笑意，却掩不住眼底的炽热：“皇爷爷这话折煞孙儿了。
“他走到窗边，故意让阳光照亮武英殿东侧的墙壁，“孙儿刚听说，隔壁藏着个宝库，怕是皇爷爷给孙儿准备的登基大礼？“
朱元璋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雷。他颤巍巍地起身，锦靴重重踏在青砖上。
“好啊，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枯瘦的手指戳向朱允熥胸口，“当年朕打天下时，百姓易子而食；如今四海升平，你倒嫌弃朕留下的家底寒酸？“
“皇爷爷误会了。“朱允熥突然跪在冰凉的地上，额头触地。
“孙儿昨夜翻看《太祖实录》，见您当年为节省开支，将御膳减为两菜一汤，龙袍补丁摞补丁......“
他抬起头时，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孙儿若连这点家业都守不住，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朱元璋愣住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他带着淮西子弟逐鹿中原，在尸山血海中建立大明；如今看着孙儿跪在脚下，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个在应天城头挥舞宝剑的少年。
“缺钱？“朱元璋背过身，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知道治理天下为何难？“他缓缓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翻烂的《资治通鉴》，“前朝汉武拓边，府库十室九空；唐宗盛世，百姓仍有冻馁。“
朱允熥猛地起身：“皇爷爷，孙儿不是守成之君！“他抓起案上的账册狠狠摔在地上，“国库里连修缮黄河的银子都拿不出，谈何盛世？“少年帝王的眼中燃起火焰，“您当年能白手起家，孙儿为何不能？“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朱元璋盯着朱允熥涨红的脸，突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站在父母坟前立下的誓言。
他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枚鎏金钥匙，钥匙坠着的和田玉已被摩挲得温润透亮：“拿去吧。“
朱允熥伸手的瞬间，朱元璋突然握紧钥匙：“但你要记住——“老人的目光穿过雕花窗棂，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这内帑不是给你挥霍的，是大明的命根子。若你敢让百姓饿肚子......“
“孙儿明白！“朱允熥重重叩首，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若不能让大明万邦来朝，孙儿无颜见您！“
寒风卷着枯叶扑进殿内，朱元璋看着孙儿离去的背影，手中的钥匙还带着体温。
他转身望向墙上那幅《山河社稷图》，画中山河壮丽，却不知在这少年帝王手中，又将绘出怎样的篇章。
朱元璋重重拍了拍腰间缀满钥匙的鎏金腰带，青铜钥匙与银扣相撞，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奉天殿前殿激起回音。
他刻意挺了挺佝偻的脊背，让玄色龙纹袍子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更显耀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抹狡黠。
“哼！“鼻腔里喷出的气流吹动花白胡须，“小兔崽子真当朕死了不成？“他摸着腰间的钥匙串，六枚造型各异的钥匙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最大那枚足有半掌长，青铜铸就的匙柄上錾着狰狞的饕餮纹，最小的是把银丝缠绕的机关钥，在钥匙环上叮当作响。
“皇帝让你当了，内帑是咱自己的，凭什么给你！“朱元璋突然提高嗓门，惊飞了檐下的铜凤。
他想起三日前朝堂上，朱允熥穿着明黄衮服高坐龙椅，对自己呈上的屯田奏折不屑一顾的模样，血压便直冲脑门。
那小子翘着二郎腿，玉带钩上的东海水晶映得龙案发亮，竟说“皇爷爷的法子过时了“，气得他差点把笏板摔在金砖地上。
“咱是你皇爷爷，你都不知道尊重尊重？“朱元璋攥紧钥匙的手背暴起青筋，龙靴在汉白玉阶上碾出刺耳摩擦声。
昨日听说朱允熥要查内帑账目，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些年金银珠宝在府库里堆成小山，钥匙却在他腰间叮当作响，倒要看看那小子怎么收场。
“现在，咱抓住机会了。“朱元璋冷笑一声，从袖中摸出那串钥匙在眼前晃悠。
钥匙环上的流苏穗子扫过龙袍上的云纹，他故意放慢动作，让每把钥匙都在晨光中闪过寒芒。“内帑府库的锁共有六把，都是咱精心挑选出来的。“
他踱着方步靠近朱允熥，龙涎香混着陈年檀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工部打造的三重玄铁锁，墨家传承的九曲连环锁，还有鲁班后人改良的八柱孔明锁。
“钥匙串在掌心翻飞如蝶，“实话告诉你吧，这天底下能打开咱这内帑府库的，只有咱手里的这串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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