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书房内，青铜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朱棣屈指敲击着黄花梨案几，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对坐的徐妙云身上。王妃今日穿着藕荷色对襟襦裙，鬓间垂落的翡翠步摇在烛火中泛着幽光，可她此刻正执笔誊抄佛经的柔荑，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着青白。
“王妃，何至于此？“朱棣忽地撑案而起，玄色蟒袍的暗金云纹在灯下流转。他抓起案上那封尚未封漆的书信，墨迹未干的“郴“字在宣纸上洇开墨晕，“本王昨儿才在春和殿见过老三，你今日便要给魏国公府递帖子？“
徐妙云笔锋微滞，一滴墨汁坠在《法华经》的“舍利弗“三字上。她搁下紫檀狼毫，抬眸时眼底泛起江南烟雨般的柔色：“殿下可知前日太子妃召见臣妾时说了什么？“不等朱棣开口，她素手轻抚腰间羊脂玉佩，“太子妃提起汉时梁孝王旧事，说景帝与梁王同辇乘，共枕眠，可后来...“
“放肆！“朱棣猛然挥袖，案上茶盏应声而碎。碎瓷飞溅间，徐妙云却纹丝未动，唯有袖中暗藏的蔷薇香囊漏出几缕幽香。
良久，朱棣颓然跌坐回紫檀圈椅，喉结滚动着咽下苦涩：“大哥他...上月还特意带本王去孝陵看新猎的鹿。“他望着窗棂外摇曳的海棠枝影，忽地想起洪武八年随太子巡视北疆时，大哥将自己的狐裘披在他肩头的温度。
徐妙云轻叹着绕过满地碎瓷，柔荑搭上朱棣紧绷的肩颈：“臣妾何尝不知太子殿下待您如手足？可您看看周王殿下，去年不过是在封地多养了三百府兵...“她指尖抚过朱棣后颈那道箭伤，那是五年前替太子挡下北元刺客留下的疤痕，“臣妾昨夜梦见应天城飘雪，咱们的炽儿在雪地里追着纸鸢跑，可纸鸢线偏系在奉天殿的鸱吻上。“
朱棣猛然攥住妻子的手腕，力道大得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红痕。他想起前日武英殿议事时，父皇望着朱郴时眼中闪烁的精光——那目光与当年宣布要立大哥为储君时如出一辙。
“妙清下月及笄。“徐妙云突然转了话锋，指尖在朱棣掌心轻轻画圈，“魏国公府的花园里，西府海棠开得正好。“她望向窗外，夜风裹挟着花瓣卷入书房，落在砚台中化作胭脂色的涟漪，“听说三殿下最爱苏子瞻的《海棠》诗。“
朱棣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震得案上烛火摇曳：“王妃倒是把《战国策》读透了，这是要效法吕不韦奇货可居？“他伸手捻起妻子鬓角的海棠花瓣，却在触及她耳垂时骤然收手——那里还留着他今晨咬下的齿痕。
徐妙云却顺势倚进丈夫怀中，云鬓蹭过朱棣下颌新生的胡茬：“臣妾只记得《诗经》有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她仰头时，烛光在眸中酿成琥珀色的酒，“殿下可还记得去年秋狝时，那只被虎豹逼到悬崖边的鹿？“
二更梆子声穿透雨幕传来，朱棣望着漏窗外渐密的雨丝，突然想起洪武四年初见徐妙云那日。那时她还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执伞立在秦淮河畔，伞沿垂落的雨帘后，一双明眸比满河莲灯还要璀璨。
“明日...“朱棣喉间发紧，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本王要去大本堂考校诸王功课。“他感觉怀中的妻子突然绷紧了身子，“老三最近在读《孙子兵法》。“
徐妙云倏然起身，裙裾扫过满地碎瓷发出细碎清响。她快步走到多宝格前取下鎏金匣子，开锁时金钥与铜锁相击的脆响惊醒了梁间栖燕：“这是妙锦前日绣的香囊。“她捧出个缠枝莲纹的锦袋，迦南香混着薄荷气息扑面而来，“三殿下素有头痛之疾...“
话未说完，朱棣突然暴起，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砚台跳起：“徐妙云！你这是要把魏国公府的女儿都送到老三床上吗！“他额角青筋跳动，仿佛又回到十二岁那年，眼睁睁看着常妃所出的五弟被乳母抱走再未归来。
徐妙云却盈盈拜倒，广袖铺展如白莲盛开：“臣妾听闻，上月齐王妃诞下世子那日，秦王殿下在宗人府跪了三个时辰。“她抬眸时，一滴清泪恰落在朱棣皂靴的蟠龙纹上，“臣妾不要炽儿将来也这般求个全尸。“
雨声渐急，穿堂风裹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涌入书房。朱棣望着妻子单薄的脊背，恍惚看见当年那个在奉先殿前为他求情的少女——洪武七年他因顶撞李善长被罚跪，徐妙云挺着五个月身孕在青石板上跪了整夜。
“明日...“朱棣弯腰扶起妻子时，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本王会问母后，老三的婚事...“他忽地想起昨日在坤宁宫请安时，母后对朱郴那份异乎寻常的慈爱，连太子都不曾得过那般温言软语。
徐妙云却摇头轻笑，玉指抚平朱棣蟒袍的褶皱：“何须劳动母后？“她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大唐西域记》，“听闻三殿下近日在研读佛经，妙清最擅讲《楞严经》...“
话至此处，窗外突然传来惊雷炸响。朱棣下意识将妻子揽入怀中，却发现她唇角噙着笑——那是当年洞房花烛夜，她替他挡下毒酒时的神情。
五更天时，雨声渐歇。徐妙云对镜理妆，铜镜中映出朱棣沉睡的侧脸。她将鎏金凤钗换成素银簪，又往袖中塞了本手抄《心经》。晨光熹微中，魏国公府的马车已候在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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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西苑的水榭内，王月悯正对着铜镜梳妆。镜中人眉目如画，额间却刺着北元贵女特有的青雀纹。侍女捧着鎏金托盘进来时，带进了几片沾着晨露的海棠花瓣。
“王妃，王爷又宿在书房了。“侍女话音未落，王月悯手中的犀角梳已断成两截。她望着镜中自己眼角新生的细纹，忽地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和林草原纵马的日子——那时她还是扩廓帖木儿最宠爱的妹妹，发间总簪着格桑花。
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王月悯迅速将断梳藏进袖中。转身时已换上明媚笑靥：“王爷今日下朝倒早。“她接过朱樉解下的玉带，指尖触到他掌心厚厚的茧——那是去年征讨王保保时留下的。
朱樉却避开她的触碰，径自走到案前展开舆图：“父皇又要北伐了。“他手指划过黄河九曲，“这次...你兄长在饮马河集结了八万铁骑。“
王月悯斟茶的手微微一颤，龙泉青瓷杯中的奶茶泛起涟漪。这是她嫁入王府第十年，每逢战事，朱樉总会用这种试探的眼神看她。她垂眸掩去眼底痛色，将茶杯推到丈夫手边：“臣妾记得，洪武五年那场雪灾，王爷曾用战马换粮赈灾。“
朱樉猛然抬头，虎目灼灼似要穿透妻子灵魂：“上月你兄长射来箭书，说要接你回和林。“他抓起茶杯一饮而尽，奶香混着青稞酒的气息在喉间烧灼，“你说...本王该不该放你走？“
窗外惊起一群白鹭，王月悯望着它们消失在云端，忽然轻笑出声：“王爷可还记得炽儿周岁那日？“她抚摸着腕间狼牙手串，那是朱樉猎杀头狼所赠，“您抱着他在校场射箭，说要教他做草原上的雄鹰。“
朱樉手中朱笔“啪“地折断，墨汁染红了饮马河的位置。他想起五日前东宫夜宴，太子提起“非我族类“时的冷笑。父皇最近总在朝会上敲打他，说秦王该学学老四的“忠孝“。
“三弟要回来了。“朱樉突然转了话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舆图上的大同府，“听说他在五台山得了高僧点拨。“他瞥见妻子瞬间苍白的脸色，心头涌起莫名的快意，“你说...他会不会记得七岁那年，你给他做的奶糕？“
王月悯霍然起身，缠枝莲纹的裙裾扫翻了茶盏。滚烫的奶茶泼在朱樉手背，他却恍若未觉。十年夫妻，他太熟悉妻子这个表情——每当提及那个被父皇秘密养在宫外的三弟，她总会露出这种被利箭穿心的神情。
“臣妾该去佛堂了。“王月悯转身时，一串蒙语佛珠从袖中滑落。朱樉俯身拾起，发现檀木珠子刻着模糊的“郴“字。他猛然想起洪武三年那个雪夜，被秘密送出宫的三皇子襁褓上，似乎绣着同样的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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