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书房，铜雀灯台上的烛火将众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朱标握着青瓷茶盏的指节微微发白，盏中明前龙井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方才朱郴那番“金本位“的论调仍在耳畔回响，像把锋利的小刀，将蒙在宝钞弊政上的纱帐层层剖开。
“当真要十足兑付？“太子突然出声，惊得案头鎏金香炉腾起一缕青烟。他伸手拨弄着算盘珠子，檀木算珠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若是每贯宝钞都需库银作保...“指尖突然顿住，一粒算珠“啪嗒“滚落在地，“那户部去年印的三百万贯新钞，岂不是要搬空太仓？“
朱樉正抓着块玫瑰酥往嘴里塞，碎屑簌簌落在蟒纹前襟上：“要我说，干脆把宝钞局撤了！“他含混不清地嚷道，“前日去秦淮河吃酒，掌柜的见是宝钞，脸拉得比驴还长！“
“二哥慎言！“朱棡皱眉拍落他衣襟上的碎屑，白玉扳指磕在紫檀案几上发出脆响，“宝钞乃父皇钦定国策，岂容...“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惊蝉嘶鸣，盛夏的燥热混着龙涎香在室内蒸腾。
朱郴屈指轻叩黄花梨椅背，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皇子们：“诸位可知扬州盐商如何称呼宝钞？“他忽然起身，玄色直裰下摆扫过青砖，“叫'纸阎罗'——收时笑脸相迎，兑时推三阻四。“说着从袖中抖出张皱巴巴的宝钞，对着烛光展示上面洇染的墨迹，“上月应天府粮价，用现银买一石粳米需二两，用宝钞...“
“要五贯！“朱棣突然接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他记得半月前巡视军营，亲眼见伙头军用整筐宝钞才换回半扇猪肉，油污的纸钞在寒风中翻飞如丧幡。
朱标长叹一声，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溅出的水渍在舆图上洇出深色痕迹：“本宫何尝不知弊病？去岁山西大旱，朝廷拨二十万贯宝钞赈灾...“他喉结滚动，声音突然哽咽，“结果...结果灾民拿到的纸钞，连半成米粮都换不回！“
书房陷入死寂，唯有更漏声声。朱棣突然起身，镶玉皂靴碾过滚落的算珠：“我倒有个法子！“他三两步跨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长江入海口，“先虚设个备用金数额，宝钞照发不误。待市舶司的番船运回白银，再悄悄补上窟窿...“
“胡闹！“朱标拍案而起，震得砚台里的朱砂溅上衣袖。他抓起案头《洪武正韵》就要砸去，忽见朱棣颈后新结的箭疮疤，扬起的手掌终是缓缓落下：“你当户部那些算学博士都是瞎子？市舶司年入不过八十万两，去年宝钞超发何止十倍！“
朱郴却眯起眼打量这位年轻的燕王。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映得那道剑眉宛如出鞘利刃。忽然想起史书所载“靖难“二字，嘴角不由浮起玩味的笑：“四殿下这'寅吃卯粮'的法子，倒与西洋人的'信用货币'有几分相通。“
“信用货币？“朱棣眼睛倏地亮起，像嗅到猎物的豹子。他顺手扯过朱樉手中的半块糕点，就着冷茶囫囵吞下：“还请先生详解！“
“譬如朝廷发行百万贯宝钞，虽无现银支撑，但百姓信朝廷明年能征来赋税...“朱郴蘸着茶汤在案上勾画，水痕渐渐勾勒出大明疆域轮廓，“只要百姓愿用，宝钞自能流通。待来年赋税入库，再悄悄收回部分...“
“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朱樉突然拍腿大笑，震得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肥厚的手掌拍在朱棣肩头，“老四你这脑子，不去应天城放印子钱真是屈才了！“
朱标却脸色骤变，抓起镇纸压在舆图边缘：“万万不可！此例一开，若遇灾年赋税不足...“他忽然顿住，想起去岁黄河决堤时，父皇硬是从后宫用度里抠出二十万两充作赈银。
朱棡默默拾起地上的算珠，象牙珠子在掌心摩挲出温润触感：“三哥听说，宋代的交子最初也有准备金。“他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后来战事吃紧，朝廷超额印发，最终...“
“最终变成废纸！“朱标接口道，手指无意识地在《周礼》书脊上划动，“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突然转向朱郴，眼中血丝密布：“先生既知金本位之妙，可有折中之法？“
窗外惊雷乍起，夏雨骤然而至。朱郴踱至窗前，望着雨帘中模糊的宫墙轮廓：“世间安得双全法？“他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要便捷，便需承受滥发风险；要稳妥，就难解燃眉之急。“
雨声渐密，朱棣突然抓起案上宝钞撕成两半：“要我说，干脆废了这劳什子！“纸屑纷扬如雪，“等朝廷攒够金银，再造新钞！“
“四弟可知朝廷岁入几何？“朱标抓起户部奏折摔在案上，“去年全国田赋折银不过六百万两，光是九边军饷就占去七成！“他扯开衣领，露出颈间戴着的长命锁，“若非宝钞，父皇修孝陵的五十万两从何而来？“
惊雷轰然炸响，电光将众人惨白的脸色照得纤毫毕现。朱樉缩了缩脖子，悄悄把剩下的玫瑰酥塞回食盒。朱棡指尖的算珠“咔嗒“归位，突然轻声道：“或许...可分步施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素来寡言的三皇子身上。朱棡耳尖微红，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譬如将宝钞分作两类，'金宝钞'十足兑付，'银宝钞'七成兑付...“他越说越快，算珠碰撞声如骤雨打荷，“商税只收金宝钞，民税可纳银宝钞...“
朱郴瞳孔微缩，这分明是现代社会的货币双轨制雏形。他正要开口，却见朱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映着血丝。
“大哥！“朱棣箭步上前搀扶，触手只觉臂膀单薄如纸。他猛然想起太医说的“忧思伤脾“，喉头突然哽住：“咱们不议这些了，您的身子...“
“无妨！“朱标挣开搀扶，染血的帕子攥成团塞进袖中，“接着议！“他死死盯着舆图上标注的九边重镇，“就算刮骨疗毒，也好过看着大明流血不止！“
雨声渐歇，蝉鸣再起。朱郴望着这群争执不休的龙子凤孙，忽然想起紫禁城百年后的倾颓。他蘸着残茶在案上写下“信用“二字，水迹很快被穿堂风吹干：“诸位可知，最珍贵的储备金不是金银...“
“是什么？“四人异口同声。
“是民心。“朱郴指向窗外渐亮的天光，“当百姓相信朝廷不会滥发，相信宝钞能换回米粮...“他忽然轻笑，“纵无十足金银，宝钞亦可流通。“
朱标怔怔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忽然抓起朱棣撕毁的宝钞碎片。晨光中，破碎的“大明通行宝钞“字样，竟显出几分荒诞的庄严。
朱标执起青瓷茶盏轻啜一口，茶烟袅袅中望向朱郴：“老弟总爱卖关子，此刻可否赐教？“他指尖在黄花梨桌面上轻叩，金线绣着四爪蟒纹的袖口随动作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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