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郴将茶盏轻搁在紫檀案几上，釉色映得他眼底波光流转：“殿下不妨细思，那位坐拥江山的陛下，当真能抵御住这泼天富贵？“
他刻意放缓语调，尾音带着叹息，惊得朱棡手中扳指差点坠地。
朱标指尖微顿，茶汤在盏中荡起涟漪。他望着窗外朦胧雨幕，恍若看见奉天殿前飘摇的龙旗。父皇朱元璋身着赭黄常服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那双总带着厉色的凤眼仿佛穿透雨帘，直刺入他心底。。喉结滚动，咽下口中苦涩。大明宝钞的铜版纹路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那些精美的桑皮纸在印坊里堆积如山，散发出新墨特有的清冷香气。
“孤能想到。“朱标突然开口，惊得朱棡手中玉扳指磕在案角，发出清脆声响。他转头望着博古架上错金银螭纹铜炉，青烟缭绕间似幻出无数宝钞，“当第一批宝钞换回三十万石粮米时，父皇怕是连做梦都要笑醒。“。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那些年淮西饥民易子而食的惨状他记忆犹新，而今这轻巧的纸片竟能换来救命粮草，换作任何人都会沉醉于这种点纸成金的幻梦。
朱郴指尖划过案上《洪武钱法》的绢本，桑皮纸沙沙作响：“殿下可算过？若按眼下印钞速度，三年后市面上宝钞数目，够买光整个应天府的田地。“
他突然倾身向前，案上烛火随着这个动作剧烈摇晃，在三人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朱标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釉色映得他指节发白：“那又如何？百姓用惯铜钱，突然换了轻便的宝钞，市井交易何等便捷……“。话音未落自己先住了口，想起前两日目睹的怪事：城南米铺前，几个老妪攥着成捆宝钞与米商争执，说新钞买米竟要比旧钞多付两成。
“便捷？“朱郴突然轻笑，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枭。他起身推开雕花木窗，夜雨裹挟着寒意涌入，案上烛火忽明忽暗，“殿下可知杭州织造局？上月用宝钞采买丝线，市价百文的丝竟要付千文钞。“
雨丝飘在他月白袍角，洇出朵朵暗纹。
他转身时袍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奏章哗哗作响，“这多出来的九百文，便是陛下送给天下商贾的厚礼。“
朱棣突然握拳，蟒袍袖口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想起前日去漕运码头巡查，见着粮商们用宝钞结账时，那些船工脸上掩不住的怨愤。那些粗糙的纸钞在他们沾着河泥的手中揉搓，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化作齑粉。“这厚礼……怕是带毒！“
话音未落自己先变了脸色，慌忙去看朱标的神情。
朱标却恍若未闻，他望着窗外雨幕中模糊的宫墙，突然想起洪武五年的那个雪夜。父皇将滚烫的铜钱放在他手心，铜锈混着血腥气：“标儿记住，这天下最重的不是金銮殿的玉阶，而是百姓手中的铜钱。“
喉头突然酸涩，茶汤竟尝出铁锈味。
如今那些带着体温的铜钱，都变成了冷冰冰的纸钞。
“四弟说的毒，是信心之毒。“朱郴重新落座，指尖沾着雨水在案上画出蜿蜒水痕，“当百姓发现十贯钞只能买半斗米，他们会怎么想？“
他突然用指甲划断水痕，惊得朱棡手中茶盏倾斜。
“他们会想，昨日发的钞，今日便成废纸，那明日……“
“明日他们便不再用钞！“朱棣突然插话，惊觉自己失态，涨红着脸垂下眼帘。他看见案上自己的影子在烛火中扭曲，仿佛那些被宝钞吞噬的民心。想起前两日经过市集，见着肉贩将宝钞贴在摊位上，用朱笔写着“此钞已贬值，慎用“，心中便如刀绞。
朱郴抚掌而笑，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燕王殿下果然通透！这信心之毒最可怕之处，在于它能让整个国家陷入……“。他突然噤声，望着门口垂下的湘妃竹帘。帘外传来更漏声，已至三鼓时分。
朱标突然起身，玄色蟒袍扫落案上几粒松子。他背对众人望着雨夜中的奉天殿，飞檐上的脊兽在雨中若隐若现，像极了蛰伏的猛兽。“孤要面见父皇！“。话音未落便撞得竹帘叮咚作响。
“殿下留步。“朱郴的声音裹着雨声传来，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可想过陛下为何选在此刻推行宝钞？“。他起身时带倒的绣墩发出闷响，惊得廊下值夜的宦官打了个寒战。
朱标脚步顿住，雨珠顺着殿前石阶汇成溪流，倒映着破碎的宫灯。“北征漠北，南平云贵，处处要银子……“。喉间突然发紧。他想起去年冬至大朝会，户部尚书报告军费时颤抖的声音，那些数字像巨石压在心头。
“正是用钱之时啊。“朱郴踱步至窗前，雨丝斜斜打在他侧脸，“可殿下想过没有？这印钞机一开……“。他突然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水珠在他掌心破碎，“就再关不上了。“
朱棣突然上前，蟒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明灭不定：“先生是说，父皇会……“。他看见朱郴掌心的水渍在烛火中蒸腾，化作白雾消散。“会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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