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晚风裹挟着柳絮，在朱郴府邸朱漆大门前打着旋儿。
朱重八扶着马秀英站在巷口老槐树下。
树皮皲裂的纹路硌得他掌心发疼。
他望着门楣上新漆未干的“朱府“二字。
喉结上下滚动。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马秀英手中攥着的绢帕飘落在青石板上，被风卷着滚到墙根积水里，洇开一朵灰扑扑的花。
“妹子，仔细伤了眼睛。“朱重八弯腰拾起绢帕，指尖触到潮湿的凉意。
他瞥见马秀英发间银簪微微发颤，在暮色里划出细碎的银光。
巷尾更夫敲响梆子。
三长两短的声响惊起檐下栖鸽，扑棱棱的振翅声里。
朱重八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既已扯破脸皮，倒省得咱们日夜悬心。“
马秀英忽然抓住他衣袖，绣着并蒂莲的绸缎在暮色中泛起涟漪：“哥，你瞧那扇雕花窗...“
她指向二楼东侧半开的轩窗，暮色透过菱花纹样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方才他就站在那儿，我瞧见他腰间坠着的玉蝉...“
话音未落。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朱重八手背，烫得他心头一颤。
朱重八反手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指。
粗粝的拇指摩挲着她掌心薄茧。
“莫忘了咱们在应天的约定。“
他压低嗓音，带着几分戏谑。
“那小子库房里堆着南海珊瑚，书房摆着前朝端砚，咱们可得常来'打秋风'——“
话音未落，腰间软肉已被马秀英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倒吸冷气。
“没个正经！“
马秀英破涕为笑，眼尾细纹里却蓄着化不开的愁绪。
她望着朱郴府邸渐次亮起的灯笼，暖黄光晕里浮动着细尘。
“只是苦了那孩子，平白遭了这场变故...“
朱爽蹲在树根处，正用树枝拨弄着蚂蚁洞。
听见父母争执。
他猛地抬头，后脑勺撞在树干上发出闷响。
“父王，儿臣还是不明白。“
少年揉着后脑勺，粗布麻衣沾着草屑。
“单凭个玉蝉就断定三弟身份？“
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
“儿臣听说江湖上有种易容术...“
“啪！“
朱重八一巴掌拍在儿子后颈，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飞散。
“你小子话本看多了？“
他揪着朱爽耳朵往巷口拖。
“十岁前住在洪州城西柳树巷，右肩有火焰形胎记，腰间玉蝉刻着'长命百岁'——这些暗记能对上三处，便是铁证如山！“
马秀英望着丈夫与儿子打闹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产婆抱着襁褓中的朱桭跨过火盆，婴孩颈间玉蝉沾着血水，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贴身藏着半枚残玉，边缘的裂痕与记忆中那枚玉蝉完美契合。
“妹子？“朱重八不知何时折返，带着体温的披风罩住她肩头。
他顺着妻子目光望去，朱郴府邸正门洞开。
几个家丁抬着箱笼进进出出，朱郴立在台阶上，月白长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当那道身影转身时。
朱重八瞳孔微缩——少年抬手整理玉冠的动作，竟与马秀英如出一辙。
“你瞧他执扇的架势。“朱重八用肘尖轻碰妻子。
“中指微曲，小指翘起，活脱脱是你当年在集庆城扮男装时的模样。“马秀英嗔怪地瞪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却染上笑意。
“就你会编排人。“她忽然正色道。
“那孩子书房挂着幅《寒江独钓图》，落款竟是子昂先生的笔意。“
朱爽从阴影里窜出来，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父王，儿臣方才瞧见三弟在账房算账，打算盘的手法跟您一模一样！“
他咬下颗山楂，酸得直吐舌头，“就是...就是凶巴巴的，把管事的骂得狗血淋头。“
朱重八闻言大笑，震得槐花簌簌飘落：“好！有乃父之风！“
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眨眨眼。
“明日你扮作货郎，把咱们新制的连弩图样混在胭脂盒里送进去。“
见马秀英柳眉倒竖，他赶紧补充：“就当是...提前给侄儿的见面礼！“
夜色渐浓时，更夫梆子声又起。
朱重八望着朱郴府邸渐次熄灭的灯火，忽然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
马秀英凑近细看，竟是几块桂花糖糕，糖霜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还记得他周岁时吗？“
朱重八声音轻得像叹息。
“抓着糖糕不撒手，口水把朝服都浸透了。“
马秀英眼眶发热。
指尖抚过糖糕上凹凸的纹路。
那是用模子印的并蒂莲。
与当年应天皇宫御膳房的一模一样。
她忽然解下腰间荷包。
将糖糕小心收好。
“明日我扮作医女...“
话音未落，朱重八已变戏法似的掏出块腰牌，檀木上“济世堂“三个金字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早备好了。“他得意地晃晃腰牌。
“王太医告老还乡前，特意给咱们留了套行头。“
见妻子又要落泪，他赶紧转移话题，“那小子库房里的珊瑚树，少说有三尺高，改日咱们...“
“你还惦记着打秋风！“马秀英又气又笑，指尖戳在丈夫胸口。
朱重八顺势握住她的手，目光变得深沉：“妹子你想，他若真是咱们的孩儿，这些身外之物迟早都是咱们的。“
他忽然狡黠一笑。
“若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
远处传来二更梆子声。
惊飞了槐树上的夜枭。
朱爽突然指着朱郴府邸惊呼：“灯！二楼东厢房又亮灯了！“
众人望去，只见雕花窗棂后隐约有人影晃动，接着传来清越的玉磬声。
马秀英浑身一震，这曲调分明是当年她哄朱郴入睡时哼的《子夜歌》。
“哥...“
她声音发颤，指甲掐进朱重八掌心。
朱重八反手将她冰凉的手包进掌心，望着窗棂后渐次清晰的人影。
“莫急，明日自见分晓。“
他忽然转头，正色道，“老二，明日你去城南铁匠铺取那对鎏金马鞍。“
“父王！“
朱爽急得跺脚。
“您又要支开儿臣！“
他忽然福至心灵，贼兮兮地笑。
“儿臣明白了，您是要和三弟演'不打不相识'的戏码？“
见朱重八作势要打。
他抱头鼠窜。
“儿臣这就去准备见面礼，保证让三弟一见如故！“
暮色如浸了桐油的宣纸，将上元县的青砖黛瓦洇染成暗金色。
朱重八立在马车前。
那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缰绳上斑驳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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