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郡,邺城。
北依漳水、南临河水,接太行东麓径路,扼幽燕通中原要道,此地素有关东第一形神之称,早在千百年前春秋时期,此地便成了天下有名的富庶之地,历来更是有着重兵把守。
而在几年前那场席卷大半个天下的黄巾之乱当中,冀州治所所在的高邑城几乎被打成了一片不毛之地。虽是在其遗址之上重新修建城郭,可刺史坐镇的治所却也迁往了更为临近帝都雒阳的邺城,令得本就物阜民丰的此地更是越发繁华。
只是最近不知为何,邺城周边驻扎的兵马却是越来越多,甚至令人不禁怀疑是否半个冀州的兵员皆是汇聚于此,虽然关税、市税未曾更易,有关路引的审查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严苛起来,可却还是不免让一些消息通达之人神经紧绷,生怕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但在楼阁亭台丹楹刻桷的刺史府邸之中,氛围却反倒是异常轻松。在四时常开的花草芬芳之中,更是夹杂着来自于宴席的丰富菜肴酒香。
接连有贵客登门,以至于贵为刺史的王芬亦是亲自大摆筵席为贵客洗尘,甚至已经是连续第三日了。
在党锢依旧根深蒂固的如今,对于朝廷而言,王芬几乎可以堪称是士人之中的典范,名列八厨,在士人当中广有贤名,但却从不妄谈朝政,对于十常侍一派的宦党也称得上恭敬,虽是最开始受到了党锢些许波及,但却最终从一众士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了监察一州的大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之上高冠博带的大人物似乎是正喝到兴头上,竟是取来投壶娱兴助酒,而后随着酒水一杯杯下肚。在主宾的带领下,话题竟大有将要失控的迹象,与宴的一众官吏神色皆是剧变,随后纷纷借着不胜酒力逃遁而去。
即便是州中地位仅次于刺史的别驾、治中两人,面对这等情况,亦是丝毫不敢多做逗留,起身请辞,随后也不等身为长官尊者的刺史答话便起身远去。
等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之外,原本满脸酒醉之色的刺史王芬却是脸色倏然一变,就连目光亦是冰冷的可怕。
有资格列席之人,无一不是一方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即便是被称为百里侯的县令,若没有显赫的出身、师承,就连在这场宴会上陪侍在某位大人物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而在察举选官的如今,能走到这个地步的,几乎唯一例外都是出身自世家高门。
世家高门,本应有自己的傲骨,哪怕无心仕途,亦该有品评天下的豪气。
可是经历两次党锢之祸,以及越发无孔不入的宦党面前,这些人的傲骨早已被折断,成了只会龟缩自欺欺人的无能之辈。
“带着这样的虫豸,能治理好天下吗?”
素日德厚流光如敦敦长者一般的刺史王芬此刻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或者应当说这方才是他的真正面目,只是他城府太深,伪装得太过完美了而已。
听到这话,一位高冠博带,气质卓雅出尘的高门贵公子缓缓自主位右垂手的桌案后缓缓起身,他也正是此次宴饮招待的贵客,名为陈逸,虽是名声不显于世,更无官位在身,可越是出身高门的士人却反倒对他越发恭敬。
毕竟他的父亲可是昔年天下士人领袖,位列三君,有着砥君之称的陈蕃陈仲举。
虽是身陨于党锢之祸当中,可天下士人却不知有多少人承受其恩,即便是对三君恨之入骨的天子和十常侍宦竖之辈,也不敢对其后裔贸然挥动屠刀。
方才也正是他,看似无意识的提到了略微触及党锢的话题,虽是不痛不痒,若是浅尝辄止,即便穿杨出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只是,冀州士人的反应却……
而对于王芬这副从不外显于人的面目,陈逸却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二人虽是初次会面,可却早已结成密党,意将剑锋直指当朝天子!
轻拂衣袖,一道无形水幕将厅门笼罩,从外面看上去丝毫无异,光照也能顺利通过,可唯独大厅之中的声响却是彻底熄声,即便贴在门前都觉察不到半点动静。
“这也怪不得他们,要怪只能怪如今的朝局太过黑暗。此行前我去过颍川,亦成了这般局面,享誉百年的颍川名士宴三清之名,如今却也只剩下了清饮、清乐而已,清议早已不知道被抛到了何处,彻底成了凡俗布衣附庸高雅的饮宴而已。”
谈及此事,陈逸那如春水一般的温柔眼眸竟也彻底变了一番底色,仿佛从三十年孩提之时便与世无争的恬静之态,也只是假意示人的伪装而已。
互相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笑,随后都切换回了原本平静高雅之态,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而已。
重新落座,二人品酌美酒,看似随意的交谈起来。
“一切筹备的如何?”陈逸率先开口。
“容器早已备好,所需的其他材料也都已经准备妥当,就只等几日后主材彻底成熟了,计划便能真正开始着手进行。”
“这株主材……”提到所谓的主材,陈逸不由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却又是换上了敬称,继续开口确认道:“可千万容不得意外,使君可曾准备好万全之策?”
“公子放心,早已派遣精锐昼夜把守。”听闻这话,即便贵为一州刺史的王芬却也是同样换上了敬称,语气风轻云淡:“至于后续……”
“如今正值盛夏,难保不会兴起水患山石,我也早已调拨好了粮草兵马备灾镇抚。”
“那可是一县黎民百姓,使君可当真是好手笔。”
“若能以此代价便换得乾坤正位,天下太平,某便是背负些骂名也无妨。”
二人语气淡漠,谈笑之间便已决定好一县数万百姓的生死,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而不止是陈逸有事要向王芬确认,王芬亦是如此。
毕竟,他们图谋的可是当真会殃及九族的祸事,绝不会将无用之人牵扯其中。
“公子行经颍川、陈留而来,可曾有所收获?”
面对王芬的问题,陈逸语气稍变,似是有些落寞,随后缓缓开口道:
“颍川名士尽皆庸碌之辈,名不副实,即便是神君之后,亦是只想苟全一家而已。倒是帝乡南阳却反倒有不少人杰,心怀天下,只是关系复杂,我也不好多做接触。真正所联络的,却也唯有南阳许攸、沛国周旌几人而已,皆是家世清白忠贞之后。”
听到这个答案,王芬也是微微颔首,许攸少富才名,又与汝南袁氏交好,关键时刻说不得能够派上大用。周旌则是沛国国相,地位等同一郡太守,掌握钱粮兵马,亦是难得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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