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崖村梯田
晨雾像融化的乳酪般稠密,裹着山风从云崖山脉的褶皱里缓缓淌下。
杨东的胶靴踩进秧田时,惊起几只白鹭。
它们扑棱棱飞过崖壁上怒放的野蔷薇,翅尖掠过的水洼里,倒映着云崖镇集市刚刚升起的炊烟。
镇东头的老药铺“百草堂”正在卸门板,樟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混着药碾子碾压三七根的闷响。
穿靛蓝布褂的周掌柜摸出怀表看了眼——这块光绪年间的老怀表永远停在卯时三刻,表盖内侧却新贴着张二维码贴纸。
几个举着自拍杆的游客挤在柜台前,镜头对准了梁上悬挂的野山参,那参须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极了昨夜杨东用灵力催生时的姿态。
集市口的早点摊飘来苦荞粑粑的焦香,炸油条的彝家阿婆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
她身后墙上“云崖特产”的霓虹灯牌缺了“崖”字右下角,闪烁时变成“云山特产”,反倒更贴切——那些装在藤筐里的天麻和重楼,本就是山神爷赏的饭。
杨东弯腰插秧的手指掠过水面,惊散了倒映在田里的花影。
整面山坡的野花都醒了。
崖顶那株百年山茶今年开出墨色花朵,花瓣背面却缀着金粉,风一吹就簌簌落进下方药农晾晒的竹匾里;
蒲公英的绒毛粘在放牛娃的麻布书包上,随着他蹦跳的脚步,把种子播撒在新修的柏油路裂缝中;
最顽强的是一丛野杜鹃,硬是从梯田石缝里挣出身子,把根系扎进明代修士刻在青石上的避火符咒里。
小学下课的铃声惊飞了晒谷场上的麻雀。
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举着风车跑过田埂,塑料风叶转出的七彩光斑,落在杨东刚栽下的秧苗上。
其中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蹲下,从泥里抠出个生锈的铜钱。
镇卫生院的救护车鸣笛声惊得杨东直起腰。
他望见盘山公路上,一辆旅游大巴正缓缓驶向镇外的观景台。
车身上“长寿养生之旅”的广告语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而最后一排车窗里,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用望远镜盯着这片梯田,镜头反光像极了昨夜他在星象里看到的凶兆。
清明时节的雨丝像浸了陈醋,把祠堂前的青石板路染出深浅不一的褐斑。
杨东撑着把印有“云崖农资”字样的塑料伞站在牌坊下,伞骨第三根铁丝断了,雨水顺着豁口滴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这是父亲年轻时参加祭祖穿过的裤子,膝盖处还留着当年跪拜时磨出的毛边。
祠堂东侧小门贴着褪色的“支脉参拜处”纸条,纸角被风掀起的瞬间,杨东看见正厅里族长杨德山正给嫡系子孙发金丝楠木腰牌。
几个穿阿玛尼的少年故意把供果抛着玩,有个贡橙滚到杨东脚边,表皮上还粘着写有“杨氏贡橙”的红纸。
偏厅的族谱架上,他们这一支的册页被虫蛀成了纱网。
杨东指尖抚过“杨东”两个小楷字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上覆盖着另一层墨迹——原来二十多年前登记时,执笔人先把他的名字写成“杨冬”,又草草改成了“东”。
当杨东按规矩将三支线香插入最边缘的香炉时,炉灰无风自旋,却没人注意到祠堂横梁上,那尊明代留下的木雕天蓬元帅像,此刻正用裂开的缝隙对着杨东微笑。
杨氏宗祠偏院
祠堂内的香火味混着雨后的土腥气,在青砖地上凝成一层薄雾。
杨东站在支脉子弟的队列末尾,听着前面几位堂叔伯的窃窃私语。
“听说东子回来种地了?”
“可不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呗。”
“他爹那支早就不行了,连祖坟修葺的钱都凑不齐......”
几个穿着定制唐装的年轻人故意把供果摆得哗啦作响,眼角余光不住地往杨东这边瞥。
其中有个染了黄毛的小子,正是族长杨德山的孙子杨明,手里盘着串小叶紫檀,故意提高嗓门:“有些人啊,连件像样的祭祖衣服都没有,也好意思来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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