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苍老的面庞上泛起追忆之色……浑浊的双眼望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空。
“当年你姑母最喜欢侍弄田地…………“
“这件事情不光是我们两个人的回忆，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们大多数都是没有办法，对于生活有更高的追求的。”
“那时候的田地对我们来说是所有人终极想拥有的梦想。”
“有田地就保证不会饿肚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咱特意让人在宫里辟出一块地……由着她折腾…………“
朱允熥这才注意到……库房东侧确实有一片荒废的田地…………杂草疯长……藤蔓缠绕……几株枯败的菜苗歪斜在泥土中……诉说着往日的生机…………“自打她去了……这块地就再没人管…………“朱元璋的手指摩挲着锄头的握柄……“今日路过……瞧着实在不像样…………“
他突然转头……锐利的目光直刺朱允熥：“你小子不是说……那什么土豆亩产一千八百斤……红薯更是能收五千斤？“话音未落……锄头已重重杵在地上……惊起一片尘土……“赶紧把种子送来…………等咱翻了地……就种上…………若是收成不到数......“老爷子故意拖长尾音……嘴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咱定要在奉天殿上……好好教训你这混小子…………“
朱允熥顺着老爷子的目光望去……正巧瞥见匆匆赶来的朱棣…………四叔的脚步明显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看来老爷子“打屁股“的威名……连这位战功赫赫的燕王都忌惮三分…………
朱允熥沉吟片刻……斟酌着说道：“皇爷爷……眼下这季节……在应天城种土豆倒还来得及…………只是红薯......“他望着满地霜花……“得等开春回暖才行…………“
朱元璋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你小子……对农事还挺有研究？“
朱允熥拱手笑道：“孙儿平日里闲居王府……最爱读些杂书农经……也算是略知一二…………“
朱元璋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荒田：“既如此……你且说说……这个时节还能种些什么？“
“回皇爷爷……只要法子得当……什么都能种…………“朱允熥胸有成竹地答道…………
“胡闹…………“朱元璋嗤笑一声……袖袍一挥……“春种秋收……夏耕冬藏……这是天道…………读了几本书……就敢妄言违背自然？“他的语气虽严厉……眼中却带着几分期待……“难不成……你还能改天换地？“
朱允熥想起前世的大棚种植技术……心中一动…………但此刻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便只是恭敬道：“皇爷爷先将地整好……到时孙儿自有办法…………“
待朱允熥告退后……朱元璋独自一人站在荒田前…………他将锄头扛在肩头……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泥土…………晨露沾湿了他的裤脚……寒风卷起他的白发……却丝毫未减老人眼中的执着…………
“妹子……咱又要种地了…………“朱元璋喃喃自语……铁锄落下……破开板结的土层……“这次种些新鲜玩意儿……若是收成好……咱大明的百姓……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远处……宫墙下的更鼓声隐约传来……惊起一群寒鸦…………而这片沉寂多年的土地……即将迎来一场改变历史的耕作…………
暮色将宫墙染成暗紫色时……朱棣的玄色披风扫过武英殿的青石板阶…………他身后跟着神色凝重的朱允炆……叔侄二人在廊下停住脚步…………远处传来锄头破土的闷响……混着枯叶簌簌的声响……惊起檐角两只归巢的寒鸦…………
朱元璋佝偻着背……正在翻整那块荒地…………他头戴褪色的青布头巾……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早被汗水浸透……腰间胡乱系着的草绳不时滑落……露出半截古铜色的腰腹…………每一次挥锄……老人青筋暴起的手臂都在暮色中划出沉重的弧线……溅起的泥块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父皇…………“朱棣抢前两步……玄色衣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他望着父亲沾满泥土的裤脚……喉结动了动……“您万金之躯……怎可做此粗活？“话音未落……朱允炆也慌忙跟上……绣着金线的蟒袍下摆沾满露水：“皇爷爷……朝堂诸事等着您定夺……您何苦......“
锄头突然顿在泥土里…………朱元璋直起腰时……脊椎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他伸手抹去额头的汗……指缝间的泥痕在脸上画出交错的纹路：“坐在皇位上发号施令的……早不是咱了…………“苍老的声音混着粗重的喘息……惊得廊下的铜铃叮当作响…………
朱棣的靴跟重重碾过青砖……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朱允熥他......“话未说完……朱元璋突然转身……浑浊的目光如鹰隼般扫来…………老人握着锄头的指节发白……铁锄刃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够了…………“
朱允炆踉跄着扶住廊柱……蟒袍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的羊脂玉镯…………那是朱元璋亲赐的生辰礼……此刻却被他攥得发颤：“皇爷爷……孙儿愿为您分忧…………“他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幼时骑在老人肩头看烟花的场景……眼眶不由得发烫…………
朱元璋将锄头深深插进泥土……整个人倚在木柄上…………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一片寒鸦…………“应天城的城门钥匙、军粮库的印信、锦衣卫的腰牌......“老人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如今都在允熥手里…………“他弯腰拔起一株带刺的苍耳……苍耳的绒毛粘在粗糙的掌心……“咱这把老骨头……也就剩这点力气翻翻地了…………“
朱棣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难道就任由他......“
“住口…………“朱元璋猛然转身……溅起的泥点落在朱棣绣着金线的靴面上……“你们当允熥还是那个在御花园追蝴蝶的孩童？“老人的瞳孔在暮色中缩成针尖……“他用三个月整肃城防……用半月收服蓝玉……连纪纲那只老狐狸都成了他的刀…………“铁锄重重杵地……惊得地面微微震颤……“这头小龙……爪子已经磨得锋利了…………“
朱允炆突然想起三日前在朱雀大街……亲眼看见朱允熥当众斩了三名私通倭寇的千户…………鲜血溅在青石板上……被烈日晒成暗红的痕迹……就像此刻父亲掌心渗出的血珠——那是被锄头木柄磨破的伤口…………
奉天殿内……鎏金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朱允熥刚解下蟠龙纹玉带……突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绣着云纹的锦帕递到眼前时……他才发现指尖被龙纹扳指勒出了深深的红痕…………宫婢捧着的茶汤还在冒热气……琥珀色的液体里漂浮着几片嫩绿的龙井……倒映着他紧锁的眉峰…………
“去把钦天监的历书拿来…………“朱允熥接过茶盏……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突然想起今早朱元璋翻地时佝偻的背影…………
御案上摊开的舆图上……藩王封地被朱红的朱砂圈得密密麻麻…………北平的燕王、西安的秦王、太原的晋王......每一个名字都像扎在心头的刺…………朱允熥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应天城……那里用金粉标注得格外醒目……就像父亲亲手在他冠冕上镶嵌的东珠…………
“陛下……东角门传来急报…………“宦官尖细的嗓音惊断思绪…………朱允熥捏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青瓷表面的冰裂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三个月前登基大典上……父亲将传国玉玺交给他时……掌心的温度比这茶汤更灼人…………
夜风卷起窗棂的锦缎……烛火在舆图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朱允熥盯着那些朱砂圈……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飞鸟尽……良弓藏“…………可那些藩王不是飞鸟……是盘踞在大明疆土上的猛虎……每一头都带着父亲赐下的王印…………
“备马……去内帑库…………“朱允熥突然起身……蟒袍下摆扫落案上的镇纸…………他想起白日里父亲抚摸锄头的模样……想起老人说起姑母时眼中的泪光…………或许该在御花园再辟一片地……种上父亲念叨的土豆和红薯……让老人在翻地时……还能看见朱姓子孙和睦的假象…………
武英殿外……朱元璋仍在翻地…………月光给铁锄镀上一层银边……老人哼着淮西老家的调子……声音混着泥土翻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一片寒鸦……羽翼掠过奉天殿的飞檐……像是要衔走这重重宫阙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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