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蟒纹靴底碾过殿前的青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刻意放缓的脚步里藏着焦虑,右手按在腰间玉佩上摩挲,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当心绪难平便会无意识触碰这块刻着燕字的和田玉。朱允炆则缩在祖父身后半步,绣着云鹤的袖口微微颤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血腥气是随着夜风涌来的,像浸透血污的抹布突然蒙住口鼻。朱元璋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武英殿檐角悬挂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当月光刺破殿内的阴影,三百余颗头颅在青砖上垒成的京观赫然入目,腐烂的血浆在地面凝结成紫黑色的硬块,几只苍蝇在惨白的面孔上嗡嗡盘旋。
“这就是你说的硬菜?”朱元璋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右手死死攥住龙纹腰带,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上暴起。他注意到朱允熥正站在京观前,月白长袍下摆扫过凝结的血渍,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徐达捧着常遇春的首级请罪时,也是这般波澜不惊的神色。
朱允熥弯腰拾起一颗头颅,指腹擦去覆在脸上的血痂,露出底下狰狞的刀疤:“燕归密探首领二秃,曾在应天府西街开了三年绸缎庄。”他将头颅转向朱棣,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四叔可还记得,去年上元节您还在他那儿订过十匹云锦?”
朱棣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浮现出二秃跪在王府密室的画面。那人当时捧着密折,额头上的汗珠滴在地砖缝里:“殿下放心,探马司的人已摸清秦王在城南的粮库位置……”此刻那声音与眼前的惨状重叠,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齿间蔓延。
“还有这里。”朱允熥的广袖扫过右侧的头颅堆,“秦王的探马司,领头的海别原是王保保之女,女扮男装潜伏八年。”他特意拿起一颗镶着珍珠耳坠的头颅,“听说她最擅长调制酥油茶,三叔的影卫头领王定,每月十五都会去她的茶铺听曲儿。”
朱元璋的喉结上下滚动,想起去年秦王进献的西域香料,老三送来的汾酒,原来这些贡品背后都藏着暗线。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龙袍上的金线蟠龙微微晃动。朱允炆早已瘫坐在地,胆汁混着呕吐物在青砖上晕开,刺鼻的酸腐味与血腥气交织。
“这些暗处的钉子,如今被朕一并拔除了。”朱允熥用丝帕擦了擦手指,忽然转身面对朱棣,“说起来,还得好好感谢四叔。听闻燕归曾全力追查二位王叔的眼线,若不是他们送上门的情报,朕哪能如此顺利?”
朱棣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倒流。三个月前,他确实亲自给燕归下达密令,要摸清其他藩王在京城的势力分布。当时二秃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最多半年,定能把他们的老底掀个干净!”此刻那些卷宗仿佛化作利刃,正从背后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皇爷爷,孙儿的承诺依然算数。”朱允熥指着远处的宫殿,“后宫西侧那片空地,若是种上亩产五千石的新稻种……”
“住口!”朱元璋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扫落案上的青铜香炉。铜器坠地的声响惊飞檐下宿鸟,“你当咱是吓大的?当年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围城,咱连眼皮都没眨过!”他怒视着朱允熥,苍老的嗓音里裹着铁锈味,“用三百颗头颅筑京观,就想让咱安心种田?做梦!”
回宫的路上,宫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支离破碎。朱允炆的脚步虚浮,时不时用衣袖掩住口鼻;朱棣则像具行尸走肉,任凭夜风吹起发冠上的流苏。朱元璋的拐杖重重敲击青石板,每一步都带着难以压抑的怒火。
殿内的铜鹤香炉还飘着龙涎香,却盖不住三人身上沾染的血腥气。朱元璋瘫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铜镜里自己花白的鬓角,突然想起登基那日的场景——那时的大明江山,像是刚出炉的馒头,冒着腾腾热气。
“这逆孙,竟用如此狠辣手段!”朱元璋猛地捶打扶手,震得案上的朱砂砚微微晃动,“筑京观立威,又拿种田说事,分明是要断了咱的念想!”他看向朱棣,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老四,你别忘了,允炆太过懦弱……”
“父皇!”朱棣突然扑到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儿臣在应天的势力已全军覆没,燕归的情报网、暗桩、粮库……全都没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甲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如今别说夺位,儿臣连自保都难!”
朱元璋的手指深深陷进太师椅的软靠里,想起朱标在世时的光景。那时的皇宫充满欢声笑语,孩子们在御花园追逐,朱标捧着《大学衍义》向他请教治国之道。而现在,眼前这个曾经英武的儿子,竟像条被踩住七寸的毒蛇,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曾说过,要让大明的疆土比汉唐更辽阔。”朱元璋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还记得洪武二十年那次北伐吗?你单枪匹马冲入元军大营,砍下敌将首级时的模样……”
“够了!”朱棣猛地抬头,脸上还沾着血渍和尘土,“儿臣现在一听到这话,浑身就像被千刀万剐!这些年为了您的期许,儿臣在北平忍饥受冻,在塞外浴血奋战,可换来的是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是您的猜忌,是兄弟们的算计,还有今日这满地的头颅!”
朱允炆蜷缩在角落,看着暴怒的祖父和癫狂的四叔,感觉自己像掉进冰窟。他想起幼时在东宫,朱棣抱着他骑马的场景,那时四叔的笑容温暖如春,而现在,那双曾温柔抚摸他头顶的手,此刻正攥着拳头砸向地面。
“都住口!”朱元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雪白的丝帕,“咱们朱家的人,何时变得如此懦弱!”他挣扎着起身,却因体力不支又跌坐回去,“老四,你若真没了志气,就当咱从未生过你!”
殿外突然响起炸雷,暴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屋檐流成水帘,将殿内的争吵声冲刷得支离破碎。朱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雨水混着血水从门槛缝隙渗出,突然觉得这场景竟与武英殿的京观有几分相似——都是权力倾轧下的血色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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