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人大汉冷哼一声,和他较上劲儿了。
“老先生再说一出,我还给您一锭银。”
老先生问蛮人大汉,“客人想听什么?还不知道小老儿会不会。”
“你问那个背刀的。”
老先生细细打量了斗笠刀客,弓背拈须道:“客从北方来,北地的演义故事,客人在天都应当也听过,不如说个新的。”
“破军命焚冰上火,名士计杀天狼星。”
刀客身躯一震,忽而又缓缓坐回了椅子上,解下刀,摘下斗笠,背后靠着椅背,续了一壶茶。
后世关于十五年前南北国界的战事战况的了解,都是从景瑶将军的随军纪事中得知的,这本纪事无意被陛下得知,才知十年间战事详情。
而那名士与天狼,是早涅灭在尘沙中的人物,本也无人在意,直到五年前,天都春风楼一蒙面说书人,三日不断,在春风楼讲得口干舌燥,成书《南北演义》。
既是演义,就不必去深究是否真实可靠。
老先生到底顾忌着在场两位的身份,一个朔北人,一个南梁人,没有选那本演义里为人诟病的桥段。
天都的这一本演义,演的最多的也是这一段,其后那些不堪入目的编排,读书人都看过,但那些戚艳诡谲之词压根走不出天都城。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桌,他也自觉自己讲得不好,隐隐有些后悔选了这样一个故事,收尾时道:
“这朔北先前的大君阿木尔立马星桥江,火油焚于野,火光冲天,当真是造下杀孽无数,对朔北百姓更是凶狠残暴,杀戮不止,至今朔北荒野上仍有怨魂日夜嚎啕不绝!而我南梁名士晏昭用计擒住了朔北大君,令他伏诛,才有了如今的天下和乐!”
醒木又一拍,刀客的思绪被拉回,他就开始笑,边笑边为说书人豪掷千金。
“天都的演义不是这样演的,但我觉得你说得好。”
刀客说:“朔北的大君是暴君,南梁的名士是佞臣,是关溯沉那个蠢货非得说一出狗屁不通的戏,黏黏糊糊把他们俩绑在一起!”
先代大君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朔北人有人说他仁慈,有人咒骂他暴虐,行商的蛮人都忘了故土的人是怎么说的。他古怪地看着刀客扔出去数十锭银子,纳罕道:遇到个怪人,碰见了怪事!
茶棚窗外飘着一阵风起,芦苇白漠漠,飘起漫天风絮,像极了北地飘摇飞旋的蓬草。
说书先生附和道:“演义故事所言实是无稽之谈,荒谬绝伦,那阿木尔大君与晏昭不过是死的时日、死的地方挨得近了些,哪能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干系呢?
“对!”
刀客应声喝彩,倾了一盏茶,想起一桩北阳关旧事,他妹妹同他讲的——
“他并非不能活。”
“他怎么活?他活了,怎么对得起南梁的百姓,怎么对得起朔北的子民?”
“你巴不得想让他死?”
“我怎能留他一疯癫之人孤苦存于这天怨地恨的世上。”
话是谁说的呢,刀客已经忘了,说话人呕心沥血而死,连殉情都不是。
他只是顿觉口中茶叶寡淡无味,背起刀向茶棚外走去。
蛮人似乎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异,起身跟了上去。
姜黄色的衣角在夕阳斜照下翻出胭红色,他沿芦苇丛走,向着岔路旁那一杆迎风招摇的红色酒旗而去。
他叫了二两酒,仰头灌进口中,看到跟上来的蛮人,笑问:“怎么,向我讨酒喝?”
蛮人看着高大,大抵还年轻,“不是,你……您是不是去过北阳关战场?”
“去过,一生只去过三次。”
芦苇丛中飞出几只白色羽翼的水鸟,向着夕晚的日轮飞去。
“第一次去,为我的亲人收骸骨,第二次去,和故交饮马原野,第三次去,为故交收骸骨。”
听起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怪道他要在此处以酒消愁。
蛮人继而好奇问道:“阿木尔大君的尸骸在你们南梁,不知葬在了什么地方,听说下葬的是一具无头尸骨,真的吗?”
“不假。”刀客泠泠然道:“朔北大君枭首之后,头颅挂于北阳关城楼,七日后,夜月如弓,一匹灰狼闯入,咬伤了无数士卒,叼走了大君的头颅。”
“尸身呢?”
“与一位不相干之人,合棺同葬。”
夜将至,乍然听得尸魂棺椁,鬼灯松花,悚然至极。
蛮人想,知道这许多内幕,怕也不是寻常人。
“前辈是何人,要到何处?”
刀客答曰:“海外仙山寻长生去。”
他举杯敬沧海月明,疑似桃花乱落,酒不及坟上土,他此生断不愿再到北阳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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