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溪怎么就要把个重担给他,他生身母亲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天都的风吹草动已然尽在女帝眼底,楚清不知道这是不是试探。
但生恩之大,削骨割肉才可偿还,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不去。
他慢悠悠地,直到黄昏时分才到公主府门前。
这一回没有闭门羹,守卫仆妇三五人拥着他去见长公主。
穿过水榭,绕过红廊,九曲回折,终于到了寝宫外。
仆从散去,楚清整了整衣冠,攥紧了折扇,忽地又觉这伴了他多年的折扇不好,太风流纨绔态。
没有做娘亲的愿意自己孩子长成了风流纨绔。
他将扇子扔到了更远的廊檐下,轻叩门枢,道:“我、我进来了。”
屋内暗沉,病气似乎很重,浑浊的草药味昭示着她已然病了有些时日了。
长公主全然不见光鲜亮丽,鬓发垂在枕上,眉间凝成三道深深的沟壑,唇色苍白,面如纸色,见了来的人,一瞬欢喜,乍然恼怒。
“来人!给本宫把外人带出去!”
楚清顿时手忙脚乱地看向门外,把一拥过来的仆人往外赶。
“我不走,我是她儿子,不是外人。”
气急了,他将门栓从里面套上,才和长公主说上了话。
“您怎么病了?”
“没什么,你别靠过来,当心过了病气给你。”长公主虚弱地说着话,“早跟下人们说过,病情不许声张,没想到反而把你招来了!”
楚清嗯了一声,并没有说是王楚溪命令他来的,心中顿生无限愧疚,枉为人子。
“陛下待你可好?”
“好着呢,她都让我替她处理些不大不小的政务了,就是那些地方大臣们挺无聊的,奏疏长篇大论都是在问安,夹着一两件正经事,无聊到要跟皇帝舞文弄墨。”
楚清竭力向长公主展示他过得很好,王楚溪没有苛待他,见长公主兴致缺缺。
他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无聊的人,只会说那些朝堂政务,可明明,他以前也是偷花摘杏,游湖泛舟,摸蟹逮鱼儿好好的纯良少年。
他也很委屈啊!
“陛下……表姐她凶得很,她亲自教我读书,比学宫的老学究还严苛。”
楚清低下头想了想,听到窗外蝉鸣声躁,塘风吹动檐角风铎,风铎声惊起飞鸟,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白色的鸟儿张开的羽翼,纤羽飘飘荡荡,飘到了青山绿水间,漾起少年岁月的涟漪。
“我在学宫的时候,和晏泽芳萧回他们每逢暑热就会跟栖凰河岸借一条船,泛舟到藕花深处。日头大,水心凉,他们俩扒着船舷向水下捞青荇,小船左右摇晃,唯恐舟楫失坠,晏昭就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不敢乱动,我和萧回指着他鼻子嘲笑他胆小。有时日头太烈,萧回老是扯着晏昭的袖子遮太阳,晏昭后来都不穿大袖衣裳了,他就开始扯我的。兴尽忘时,再往深处走,蚊虫多起来了,晏泽芳那厮最怕蚊虫,咬一口起一片疹子,回去一准要挨我师父的骂,这时候,只消顺路给他带几株莲蓬给他剥一剥,打上二两桂花酒,日落之前,他还能赶着微醺再去天桥上说一折子书,嘿,那半条街的人端着碗都要来看,可热闹了!”
他讲得太生动,长公主听得入了迷,脑海补齐了她错过的楚清的年少。
这些都不难打听,朔北质子和关大公子两个不务正业的,温大儒的关门弟子一个规矩守礼的,栖凰河畔哪个没见过?
长公主也知道,这个亲生的孩子,是真的想要做一名下九流说书先生的。
“还有景二那个锯嘴葫芦,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点都不像他妹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我跟景瑶瑶还一起偷过望星楼的鸽子烤来吃呢,这事儿连天天放鸽子的萧回都不知道,他还以为是鸽子丢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他们都找不到回来的路了,我也找不到了。”
说罢,他一脸落寞,偌大的天都,剩了他和景珏,其他人都不能回来了。
“景瑶瑶是那个女帝亲封的大元帅?不准嫁人的那个?”长公主一脸戏谑道:“你……”
“我……”
楚清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侍女的声音传来。
“公主,用药的时辰到了。”
长公主顿时敛去笑意,神情衰败下来。
楚清捧着药碗近身侍奉,长公主笑道:“这些事你让他们来做,哪里用得着你亲力亲为。”
“我乐意。”楚清笑着将汤匙伸到她唇边。
母子温情,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见了底,楚清转身正要放回去汤碗,忽觉后背一疼,仿佛尖锐锋利的武器刺入了身体。
他能感觉到鲜血缓缓流出体外,又觉得难以置信,像是捧着珍贵而甜美的饴糖,尝入口中,甜味尽去,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和剧毒的□□。
为什么呢?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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