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昭苦恼,不禁想让马儿跑得慢一些,叫他排遣排遣这份情怯。
通商之事他心中有八成把握,见他的事,有十成十的把握。
那个人会等着他,思念他。
明明是这么确切的事,晏昭怎么反而怀着十分的忐忑与胆怯呢?
北上过庐阳,穿过一片丛生的桐木林,日晚照黄叶,金光如刀芒一般劈开阴翳,干枯的枝桠伸展着,探向遥远的天边。
过庐阳北,空气中有了一股潮湿泥土的气息,片刻之后,大雨滂沱。
沉重的蓑衣压得疲乏的马儿不想再动一下,晏昭下马牵着马儿,在这荒郊野外的,没有旅店,两个能歇脚的茶摊都没有。
雨滴落入泥泞的洼地,在微弱光芒的夜间泛起一圈圈涟漪,倒映如泼墨的穹空。缓缓慢慢,如毛如针,细细密密,落在身上变成了软绵绵氤氲的雾气。
晏昭牵马继续走,终于找到了一处茅店。
庐阳城外百里只有这一家客舍,风雨中破陋可怜,又亮着荧荧光明。
店家不吝灯火钱,门口放了一盏昏灯,唯恐风吹灭,还加了琉璃特制的灯罩。
怕是这琉璃灯罩的价格都能买足一年份的烛火了。
晏昭上前敲店家的门,门内窸窸窣窣,有人应声拉开门枢。
店家掌灯,见了晏昭真面容。
“公子可是自天都来,要去朔北,途径庐阳?”
晏昭点头,谢过店家递来的帕子。
店家乐呵呵佝着身子罢手,“不忙谢,我去下碗面,您暖暖身子。”
岂料他并未往伙房里走,而是先到屋子里叫醒了一人。
“外头来了个从天都到朔北的年轻后生,不知道这回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去看看。”
约莫是位妇人,隔着竹帘望了眼,然后款步行来。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却上下打量着晏昭。
店老板煮面去了,晏昭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晏昭问道:“不知夫人要找什么人?”
妇人道:“找一个我因被他连累差点死于非命,又幸他搭救,苦海脱身的人。”
晏昭没有救过人,她找的不是他。
“夫人认错了。”
谁料那妇人却眼神一亮,问道:“公子祖籍是清河的吗?”
晏昭摇头笑道:“不是,我无父无母,记事以来由阿公抚养,幼时常住清河。”
“喜好吃汤饼和杂面汤吗?”
晏昭这回没有摇头,有个人在他成人后还给他做过这些饭,无谓喜好与否,但绝不是不喜欢。
他忽地觉得,这位妇人也许没有认错人。
“夫人找到人要做什么?”
妇人言他,“我从前是楼子里的,擅书擅琴,所以叫书琴,你认得我吗?”
“一面之缘。”
书琴大笑,浑然没有风尘气,拍着晏昭的肩膀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面,北直天街,我死前的那一面。”
雨声滴滴答答敲击窗棂,狂风骤雨,惊然似有风雷声。
一晃而去,仿佛是错觉。
秋分之后阴盛阳衰,天公收雷,若不然,就是不祥之兆了。
窗外雨打梧桐,店内昏烛遇故旧,百姓安居无饥馁,升平无兵燹。
恰好,店家端了两碗阳春面,暖烘烘地冒着热气,飘着油花的汤面上撒了几颗青葱,卧着一把青菜叶,氤氲茅店一室。
书琴低声抱怨道:“怎么还有我的,不吃了,我跟了你才两年,一年前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店老板一边笑着对她说:“那你少吃点,剩下的都给我。”
另一边对晏昭道:“热腾腾的暖身子,有话吃完再说。”
晏昭好笑地看着这像是夫妻又不像的两人,挑起筷子,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转头再看,说着不吃的书琴,慢条斯理将汤都喝了。
晏昭:“……”
店老板收走碗筷,留他二人秉烛夜谈。
“你方才问我找他做什么,你看到了,我想报恩。”
晏昭:“不正是因为受他连累才差点死于非命,那就算不得恩情了。”
“不对。”书琴摇头笑道:“我少时因家贫被卖给拐子,到天都做了妓子。这家的老板比我大六岁,就是个巷子里卖汤饼的穷酸人,他这一辈子都赚不够同我过夜的钱。但我‘死’了,另有人给我入了良籍,我才能在这儿抱怨吃得太多了。”
“是齐监正。”
书琴拊掌笑道:“看来我确实没有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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