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季少傅也是,行事太过小心保守了,倒不愧是郁太师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连郁太师的保守也学了个十成十,啧。
帝王眼中神色稍顿,眼中疑虑稍解,打消了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怀疑。
这样为君上思虑周全,行事瞻前顾后的臣下,又怎会有异心?倒显得他这个为人主公的猜忌多疑了。
左右两国之君的会盟要议定的事项众多,政务繁杂,步骤仪式流程即便再如何精简,少不得也要议个月余才能把西楚与漠北两国之间的国政订个大概,太子早去晚去都无妨,昭平帝摆了摆手,允了季暄的奏议,便将人挥退了。
昭平帝一人独上高台,平城太守修建的紫极台极高,一应都是按照帝王规格建制的,连栏杆都是用上好的檀木精心雕刻而成,昭平帝没有让任何人跟着,靠着阑干任由黄昏时分自漠北而来、带着些许粗粝风沙的朔风吹在脸上,心中却是无限复杂的感概。
——「父皇,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有了些功劳,稍稍得意忘形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他们?他们都是陪着您一起征战天下、策马扬鞭的旧臣啊!父皇若是杀了他们,史官要怎么写您?后世的人又要怎么看您?!」
——「父皇、父皇您在儿臣心里,一直都是英明果断、睿智谦和又能虚心纳谏的明君,您打下江山建立西楚,救万千黎明于水火,您在儿臣眼里,是世上最开明的父皇,是天下最伟大的君王。」
——「可为什么、为什么天底下最英明的君王,要为了儿臣,为了儿臣去杀死自己曾经信赖的下属?屠杀过去一起并肩作战的旧部呢?!」
——「儿臣知道自己无能,不如父皇英明神武,有此开国定鼎、逐鹿天下之能,但怎么能因为儿臣的无能,就让他们付出代价?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父皇竟然要为了儿臣,将自己的一世英名付之一炬吗!」
——「父皇能不能相信儿臣一次,就一次!相信儿臣即便没有父皇的雄才伟略,也能够像父皇一样,通过自己的方式去驾驭这些臣子呢?儿臣从来没有向父皇求过什么,只有这一次,儿臣恳请父皇能相信儿臣!」
——「儿臣恳求父皇!」
宗晟帝临终的榻前,跪着即将成为新君的太子,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满是青紫却丝毫不敢停歇,额头重重落地的声音传到殿外,让那些等待生死宣判的所谓开国元老胆战心惊。
——「儿臣恳求父皇!!」
他死死攥紧手里刚刚从宗晟帝手里接过的、最后一道圣旨,那指名道姓要求那帮昔日旧属殉葬的旨意,看着龙榻上愈发虚弱但依旧君威凛然的父亲,试图为殿外跪着的这些、可能成为他日后新君之路的绊脚石们,争取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儿臣恳求父皇!!!」
龙榻上躺着的人眼神逐渐浑浊,宗晟帝耳中的声音逐渐远去,连殿外那帮老油条们哭嚎的声音也要听不清了,他看着自己眼前跪着的年轻继承人,意识逐渐放空,对着这个眼眶红红的儿子,他纵使一世铁血手腕,也实在没有办法硬下心肠来对他过分横眉冷对。
这个时候,他不再是万人之上、开疆立国的君王,眼前人也不是西楚太子,只是一对寻常的父子而已。只不过在生命的尽头,他这个父亲实在是不够坚定,还是纵容了孩子的一次小小的任性而已。
——「罢了,随你吧。」他长叹一声。
宗晟帝眼中缓缓失去焦距,他费力地擡起手,半世亲友知交尽数零落,他用尽力气想要去触摸自己世上仅存最后的亲人。
当听见父亲的叹息,跪在病榻前的人心中一松,整个人力气都仿佛被抽去一半,抹了把眼前模糊的泪。
那些异姓叔伯们的命,终于还是保住了啊。
他就着跪着的姿势,为殿外跪听天命之人,向父皇叩首谢恩,正要擡头间,却冷不防瞧见父皇无力垂落榻边的手。
——「父、父皇?」
——「父皇!」
您别丢下儿臣……
痛彻心扉的长啸伴着他绝望的呼喊,传遍宫殿内外,太监闻讯赶忙及时敲响丧钟,沉闷钟声响彻云霄,宫人们俯首跪成一片。
听候命运审判的前朝旧臣们匍匐在地,三三两两聚落在一起抱头痛哭,呜咽着等待昭平来宣告他们的命运。
看到失魂落魄的继承人站在殿门口,手里还拿着一道先帝遗诏的时候,他们几乎要尖叫出声,那很有可能就是他们陪葬的催命符。
但在知道不必生殉时,劫后余生的喜悦将他们淹没,面上喜色几乎遮掩不住,连磕头向新君谢恩时的表情都变得狰狞了三分。
他们可真是高兴啊。
就像是在庆祝什么盛会。
可刚刚,父皇驾崩了啊。
昭平捏紧了手里那道要求这群人殉葬的遗诏,这是他拼了命在父皇生命最后一刻,都要使尽全力苦苦哀求,甚至不惜以父子情相逼,要拦下的圣旨。
这就是他不惜违逆父皇遗愿要保全下来的人吗?
或许父皇是对的。
昭平面无表情,捏紧了遗诏的手紧了又松,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了,他甚至想将这份诏书展开,在这群笑得开怀的人面前一字一句向他们宣告。
可他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他移步离开,身影穿过大殿的熙攘,一步一步走在长廊上,向着阳光最盛之处前行,胸中滞涩万分,眼中逐渐昏暗了下去,终于,倒在了长廊转角后,无人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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