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韫浓这出戏演得半真半假,但裴令仪也多少从中看出来了一些自毁感。
裴令仪也暗中瞧见过元韫浓一人时青眉敛,翠黛低,偷拭清珠。
因为是元韫浓,眼泪裴令仪也不知道真假。
但看着元韫浓喝酒时,裴令仪心里也总闷得慌。
裴令仪问过元韫浓要怎么处置裴七,还有那些出手阻拦的裴氏部曲。
元韫浓让裴令仪自己看着办,但也明说了,不可能让裴七活着。
无论是对于谁而言,裴七都已经是和太后党派联手的背叛者了,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
这于或许裴令仪而言,才来得难受。
自小陪在身边长大的裴七和其余的裴氏族亲也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裴雍的来日将他视为一把刀而已。
元韫浓没从裴令仪身上看到太多的犹疑,倒是裴九消沉了一段日子。
裴七的位置,裴令仪从僚属中提了一个叫萧煜的年轻人上去。
元韫浓对这个人的印象也不是非常深刻,但是看着调性,倒是跟裴七也有些像。
但裴令仪确实也都没有心慈手软,该杀杀,该罚罚,上上下下,如果悉数心惊胆战。
清河王府被烧了小半,如今开始修缮。
于是裴令仪顺理成章地回了清仪馆住,也时常到元韫浓面前晃,尽管元韫浓待他照旧冷淡。
惠贞长公主的葬礼因为“谋害张贵妃”这个莫须有的名头,不少人因为害怕惹火上身,并没有前来,所以并不热闹。
元韫浓也不想多热闹,母亲能够安葬才是最重要的。
从头到尾,裴令仪办的都很细致,面面俱到。
所以元韫浓要做的只有潜心贯注地为母亲哀悼。
至于岐国公他们,元韫浓并不想影响到在前线的父兄,但是事情他们总是知道的。
元韫浓等来了父亲的家书。
收到那封家书时,信笺被雪水浸透半边,字迹有些潦草。
应怜吾儿如晤:
北州今岁酷寒,为父新得猞猁皮,已命人制为护膝。春日将近,料峭余寒未散。虽日暖渐长,仍需添减衣衫。
蛮族刁滑,那颜律虽隐有退意,但却死咬不放。今粮草已至,吾儿可放心。
御敌在外,寸步难离。同公主半生夫妻,岂料世事无常,生死两茫茫。
今事端至此,是为父之过。悔不当初,无以为表。
五郎已回,为父悬心稍释。恐你孤身涉险,切莫冲动,待父兄归后商议。然家中诸事,可问五郎。
军中新酿的屠苏酒,较之京华风味更烈。唯望吾儿,勿忘温酒酹地,代父祭妻。
盼吾儿珍重,待还朝之时,再叙别情。
父于北州字
家书不长,却极尽酸楚。
元韫浓都无法想岐国公听闻惠贞长公主死讯,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思及此处,元韫浓又慢慢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酒水清透,宛若琥珀一般的光色清亮。
裴令仪却道:“阿姊如今尚在病中,喝酒伤身。”
元韫浓抿了抿嘴唇,缄默无言。
“阿姊。”裴令仪像是恳求般,抬眼望着元韫浓,又重复了一遍。
元韫浓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酒杯搁置在一旁的桌上,“我只是喝点酒而已,这你也要来管吗?”
无言的赌气,甚至于是挑衅,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裴令仪挂在自己颈间的那条白玉圆月项链,好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什么似的。
“阿姊。”裴令仪喊道。
“少管我。”元韫浓赤着脚,踩在铺着深红绒毯的地板上,“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管我?”
腕骨精巧,肌肤雪白,犹若步步生莲,惊鸿绝艳。
元韫浓任性起来谁都不管,所以裴令仪前世让人将凤仪宫的地砖都换成了暖玉。
裴令仪对元韫浓从来是千般万般的可怜与迁就。
见她要走了,裴令仪眸色渐深,拉住了元韫浓的手腕,“阿姊。”
元韫浓停下,转过头。
裴令仪默然片刻,伸了手,拿了元韫浓用过的酒杯,“阿姊若是想喝,我陪阿姊。”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
元韫浓皱眉。
裴令仪又干了一杯。
“行了。”元韫浓道。
裴令仪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这回直接提了酒壶,仰头往嘴里倒去。
“够了!”元韫浓夺下裴令仪手中的酒壶,丢到一边。
“哐当”一声,酒壶翻倒,酒液倾洒。
一下子静得可怕,元韫浓愠怒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还在病中就这样喝酒?”
裴令仪无声地凝视着元韫浓的双眸,问:“原来阿姊也知道病中饮酒伤身子,也会关心我死活。那怎么我劝阿姊,三番五次,阿姊都不听我的?”
元韫浓咬着牙,却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她也一样,有时候面对裴令仪,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姊,你别这样作弄我,别这样作践自己。”裴令仪握着元韫浓的手腕,将人轻轻拉到眼前,动作却不容置喙。
他注视着元韫浓的眼睛,瞳眸的深色介于鸦羽与夜潮之间,幽幽映着灯火,盛着细碎的金红,像是落日熔金时跌进深潭的残光。
元韫浓被他的眼睛望着有些心颤。
“别当我是真的无情。”裴令仪轻声说道。
“你……”元韫浓的指尖掠过他的眉骨。
裴令仪的眼睛在烛光下像是淬了夜色的琥珀蛊,泛起涟漪,溢出细碎的光。
他的睫毛微颤,“我倒宁愿阿姊再自私一些,总好过现在这般。”
“我问你,你须实话同我说。”元韫浓道。
“我什么都告诉阿姊。”裴令仪仰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元韫浓看。
元韫浓问:“上一世你强逼我入宫,到底是想要我陪你,还是爱我?”
“……都有。”裴令仪说了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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