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脸,指尖却只沾上一点后台的粉尘。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撞击着寂静,比刚才拧紧螺栓时更加剧烈。
---
当张煜带着一身后台的脂粉香和松香水味回到309宿舍时,已是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将宿舍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
宿舍里难得的安静,王亮在捣鼓那个破磁带机,声音放得很小。
冯辉在看书。王岩和吴东在打盹。任斌看着窗外。
何木还在灯下雕刻。雁洋的相机搁在枕边。温阳依旧靠窗坐着,就着最后的日光擦拭他的铜制水平仪。
张煜的书桌上,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安静地躺在叠好的蓝格手帕上,在夕阳余晖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旁边,多了一张小小的、印着舞台背景花纹的节目单,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谢礼。——柠”。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葡萄酒香。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阵风!
“张煜!十万火急!”
一个清亮又带着明显火气的声音炸响。黄莺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夕阳光,身影被拉得很长。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迷彩作训服,袖口和裤腿利落地挽起,露出晒成健康小麦色、线条紧致流畅的小臂和小腿。
乌黑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发梢系着根鲜艳的红头绳,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脸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和汗水,饱满的胸脯随着喘息起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焦急的火焰,毫不掩饰地锁定张煜。
“我那辆‘铁驴’(指她那辆二八杠‘永久’自行车)后轴散了!链子卡死!明天一早还指望它驮道具去市文化宫彩排呢!”
她几步冲进来,带着一股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汗水的微咸和机油味,瞬间冲散了宿舍的宁静。
“修车铺老王头回老家喝喜酒了!整个铁北找不着第二个能修这老骨头的!班长!”她停在张煜面前,距离近得张煜能看清她鼻尖细密的汗珠和眼中毫不作伪的依赖,“帮帮忙!算我欠你个人情!我知道你手巧!”
她的目光灼热而直接,带着一种野性的坦率和不容拒绝的恳求。汗水顺着她蜜色的颈项滑入领口,整个人如同一柄刚刚淬火、带着热力的军刀,锋芒毕露,生机勃勃。
张煜看着她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感受着她身上扑面而来的、充满活力的热力,再瞥见书桌上那枚温润的小齿轮和带着葡萄酒香的节目单,图书馆里陈琛专注的侧影和那丛野蔷薇悄然浮现……松江省1996年深秋傍晚的这幅巨大而混乱的“底片”上,再次清晰地定格下黄莺带着汗水与机油气息的、充满力量感的身影。
夕阳的金辉里,她那句“算我欠你个人情”和眼中灼热的依赖,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别样的、滚烫的温度。
……
1996年10月9日的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机油和松江寒气的厚重绒布,沉沉地捂住了铁北二路。
白日里残留的炸油条焦香、旧货市场的铁锈腥气被冰冷的夜风彻底驱散,梧桐大道上,稀疏的路灯光晕在湿漉漉的枝叶间晕开昏黄的光圈,映照着地面无数破碎的水洼。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蒸腾的、混杂着汗酸、机油、泡面汤和湿衣物霉味的暖湿气流吞没。
宿舍像个刚熄火却依旧闷热的锅炉舱。王亮只穿着海魂衫背心,油亮的胳膊挥舞着改锥,对着拆得只剩骨架的磁带机底盘敲敲打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好汉歌》。
冯辉蹲在地上,厚瓶底眼镜蒙着水汽,正用游标卡尺测量一根潮湿的拖把杆直径,嘴里念念有词:“……吸水膨胀系数与木质纤维孔隙率关系……”
“王老二!别敲了!脑仁疼!”王岩抱着他那颗瘪了气的宝贝足球,烦躁地用脚拨弄着地上散落的磁带壳。
吴东顶着一头湿漉漉的板寸,正费力地拧干一件滴水的工装外套,嘴里抱怨:“这鬼天气,澡堂白抢了!回来淋成落汤鸡!”印着“奖”字的搪瓷盆歪在床边,积了半盆浑浊的雨水。
任斌默默坐在床沿,用那块旧绒布反复擦拭着全家福相框的玻璃,镜片后的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比平日更显沉郁。
何木蜷在自制罐头台灯微弱的光晕里,刻刀在黄杨木上小心游走,细碎的金色木屑落在膝头摊开的蓝格手帕上——陈琛的印记。
他正雕琢着那只展翅鸟的最后一根尾羽,神态专注,仿佛外界的湿冷与喧嚣与他无关。雁洋的凤凰相机搁在枕边,镜头盖上的“囍”字在昏暗中泛着柔光。
“安静。”温阳的低喝像冰冷的扳手敲在铁砧上。他靠窗坐在上铺,军绿色被子依旧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
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精悍的小臂线条,正就着台灯光,用一块软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那枚镶嵌了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每一个凹槽和棱角都不放过。
枕边,那枚铜制水平仪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湿衣物挂走廊。地面水渍清理。半小时后熄灯。”命令精准,不容置疑。
张煜穿过这片混杂着潮气、汗味和金属气息的闷热,走向自己的床铺。
指尖不经意触到裤袋里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以及那根刻着“战书”的冰冷钢管在记忆里留下的沉重感。
温阳枕边,那枚小齿轮安静地躺在烛台底座上,旁边刻着的“±0.00”符号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宿舍门被轻轻叩响。三声克制、带着书卷气的轻响:笃,笃笃。
喧嚣如同被按了暂停键。所有目光——温阳的冷肃、王亮的八卦、冯辉的探究、王岩的迷糊、吴东的愕然、任斌的沉默、何木的担忧、雁洋镜头般的注视——齐刷刷聚焦在门口。
张煜拉开门。
走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陈琛纤细挺拔的身影。
她依旧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蓝布工装,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如天鹅的颈项。
灯光下,那粒小小的朱砂痣清晰如印,点在雪白的肌肤上,红得惊心动魄。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夜色浸润过的清冽洁净。
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如同无形的冰线,瞬间穿透宿舍浑浊的空气,带来一阵令人心神微颤的凉意与悸动。
“张煜同学,”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凝固的众人,最终落在他脸上,声音清晰,不带一丝波澜,“舞台桁架最终动平衡数据需归档签字。
图书馆工具书阅览区,现在。” 语气是通知,是命令,是精密世界不容置疑的召唤。灯光在她镜片上跳跃,镜片后的眸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引力。
---
图书馆工具书阅览区像一座沉入深海的钢铁圣殿。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投下深邃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樟木防虫剂的混合气息,冰冷而肃穆。巨大的《机械设计手册》、《公差配合国家标准》、《材料力学》等砖头般的典籍,如同厚重的基石,堆放在宽大的阅览桌上。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散发着昏黄而稳定的光晕,像黑夜海上的灯塔。
陈琛坐在灯下。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蓝布工装仿佛吸收了光线,呈现出一种沉静的靛蓝色。
她微微低头,伏案疾书,绘图铅笔在厚重的验收报告上划过,发出细密均匀的“沙沙”声,如同最精准的夜曲。灯光勾勒着她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唇瓣,以及握着铅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圆润,在光线下泛着细腻的玉色光泽,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一缕白玉兰的冷香,混合着铅笔松木的微涩气息,在寂静的空间里无声弥漫,织成一张令人沉静的网。
张煜在她对面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每一次她翻动厚重的工具书页,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那专注的侧影都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
灯光照亮她后颈细腻白皙的肌肤和几缕柔软垂落的碎发,那粒小小的朱砂痣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如同雪地里的一点红梅,散发着惊心动魄的魅惑。
“这里。”陈琛没有抬头,清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如同玉磬轻击。她伸出绘图铅笔,笔尖精准地点在报告上一处极其复杂的公差链闭环计算上。
她的指尖距离张煜放在桌上的手背仅有寸许,灯光照亮她手背上细腻的肌肤纹理和那几处极其微小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淡褐色机油污点,如同精白瓷器上沾染的几点墨痕,非但无损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魅惑——一种将清冷洁净与工业油污奇妙融合的、属于机械女神的致命吸引力。
“尺寸链闭环公差累计结果需复核。”她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眸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张煜,清晰地映出他略显怔忪的脸。
“第三基准面的平面度误差对累积结果影响系数,计算过程存疑。”她的解释专业而冰冷,但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那专注的神情和清晰的眉眼,却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美丽。
一缕带着薄荷牙膏清香的气息,随着她的话语拂过桌面,带着微凉的诱惑。
张煜定了定神,拿起旁边厚重的《形位公差》。
就在他翻找相关页面的瞬间,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陈琛放在桌角的、摊开的一本硬壳笔记本——正是那本速写簿。
页面上,那幅在钢铁缝隙中怒放的野蔷薇素描赫然在目!冷硬的车床线条与柔嫩带刺的花瓣形成强烈冲击,那只沾着机油污迹、虚握操控轮的手,仿佛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速写的右下角,那两行清秀的小字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 **缝隙里的野望**
> **1996.10.7 于实习车间间隙**
张煜的心跳骤然失序,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根。他猛地抬眼看向陈琛。
陈琛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窥视,依旧低头在报告上标注着什么,镜片反射着台灯光,看不清眼神。
但那专注而平静的侧脸,在昏黄的光晕下,仿佛与速写中那丛在冰冷钢铁里倔强绽放的野蔷薇重叠在一起。
灯光勾勒着她饱满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那粒小小的朱砂痣在光线下如同一点凝固的火焰。那缕白玉兰的冷香,此刻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而灼热的生命力,在寂静的空气中无声撩拨。
“找到了吗?”陈琛的声音突然响起,清冷依旧,却让张煜如同做贼被抓般心头一跳。
“啊…马上。”他慌忙收回目光,手指有些发颤地翻着书页。
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静谧而私密的光晕里,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书页翻动的轻响。
张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对面陈琛轻浅而规律的呼吸。
那幅隐秘的野蔷薇素描,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滚烫的温度,久久不散。
---
香蕉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