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张煜,又看看地上的药,再看着陈琛消失的方向,巨大的委屈和某种被抛弃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扑过来,不是去拿药,而是紧紧抱住了张煜的胳膊,将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他的衣袖,放声大哭起来,橘子糖的甜香、泪水的咸涩和泥土的气息瞬间将他淹没。
“呜……班长……只有你对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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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煜终于把哭到脱力、膝盖重新涂了碘伏、包扎好纱布、一瘸一拐的安静半扶半抱地送回女生宿舍楼下(再次经历宿管阿姨严厉的盘问和白眼),再拖着仿佛被抽空的身体回到309门口时,夜已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他轻轻推开门,反手掩上。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鼾声此起彼伏。
他踮着脚尖,像穿越雷区般走向自己的床铺。刚走到床边,脚下却踢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尖锐棱角的金属物件。
他弯腰捡起。
是那枚被踩得扭曲变形、刻着“废物”二字的黄铜发条鼓。但此刻,它被人用粗糙的手法(可能是钳子和锤子)极其暴力地、几乎砸扁了!原本的扭曲凹陷变得更深更狰狞,刻着的“废物”二字几乎被砸平,铜质表面布满新的、深凹的钝器击打痕迹,像一张被彻底蹂躏后、无声嘶吼的脸。
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狂暴破坏后的粗粞感,瞬间刺痛了张煜的掌心。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泥土、汗水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最终彻底爆发的狂暴怒火的气息,从那彻底变形的金属物件上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属于黄莺的、毁灭性的印记。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黄莺的床铺方向。
黑暗中,黄莺的床铺空空如也。被子凌乱地掀开,床单上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水印和几点新鲜的泥污。她不在。
张煜的心猛地一沉。他捏着这枚冰冷、扭曲、被彻底砸烂的金属“证物”,指尖能感受到那狂暴力量留下的深度和灼热。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温阳的床铺。
黑暗中,温阳似乎睡得很沉。但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张煜看到温阳枕边,那枚镶嵌着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枚安静送给他的、温润精致的黄铜小齿轮。
它被仔细地放在烛台底座光滑的平面上,在微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而在小齿轮的旁边,烛台底座冰凉的黄铜表面上,被人用极其锋利的刻刀(很可能是何木的),清晰地刻下了一个小小的、规整的、代表着公差范围的符号:
**±0.00**
冰冷的黄铜,温润的小齿轮,旁边刻着代表绝对精度的符号。
温阳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窗外的风更急了,吹打着铁北二路新立的、油墨未干的路牌,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某种不详的呜咽。宿舍里,九种不同的呼吸在黑暗中交织,与窗外呼啸的风声、远处松花江低沉的涛声,共同构成1996年10月7日深夜,松江省铁北二路这片沉重而滚烫的寂静。空气里,残留的机油味、白玉兰冷香、橘子糖甜腻、泥土腥气、狂暴的怒火气息……无声地碰撞、沉淀,最终凝固在张煜掌心那枚彻底毁灭的发条鼓上。
……
## 铁北夜雨·齿轮与霓虹
1996年10月8日的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机油和松江寒气的厚重铅板,沉沉地压在更名不久的铁北二路上空。白日里残留的油炸麻花香、旧货市场的铁锈腥气被冰冷的雨丝彻底洗刷,梧桐大道上,稀疏的路灯光晕在湿漉漉的枝叶间晕开昏黄的光圈,映照着地面无数破碎的水洼。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蒸腾的、混杂着汗酸、机油、泡面汤和湿衣物霉味的暖湿气流吞没。
宿舍像个刚熄火却依旧闷热的锅炉舱。王亮只穿着海魂衫背心,油亮的胳膊挥舞着改锥,对着拆得只剩骨架的磁带机底盘敲敲打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好汉歌》。冯辉蹲在地上,厚瓶底眼镜蒙着水汽,正用游标卡尺测量一根潮湿的拖把杆直径,嘴里念念有词:“……吸水膨胀系数与木质纤维孔隙率关系……”
“王老二!别敲了!脑仁疼!”王岩抱着他那颗瘪了气的宝贝足球,烦躁地用脚拨弄着地上散落的磁带壳。
吴东顶着一头湿漉漉的板寸,正费力地拧干一件滴水的工装外套,嘴里抱怨:“这鬼天气,澡堂白抢了!回来淋成落汤鸡!”印着“奖”字的搪瓷盆歪在床边,积了半盆浑浊的雨水。
任斌默默坐在床沿,用那块旧绒布反复擦拭着全家福相框的玻璃,镜片后的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比平日更显沉郁。何木蜷在自制罐头台灯微弱的光晕里,刻刀在黄杨木上小心游走,细碎的金色木屑落在膝头摊开的蓝格手帕上——陈琛的印记。他正雕琢着那只展翅鸟的最后一根尾羽,神态专注,仿佛外界的湿冷与喧嚣与他无关。雁洋的凤凰相机搁在枕边,镜头盖上的“囍”字在昏暗中泛着柔光。
“安静。”温阳的低喝像冰冷的扳手敲在铁砧上。他靠窗坐在上铺,军绿色被子依旧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精悍的小臂线条,正就着台灯光,用一块软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那枚镶嵌了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每一个凹槽和棱角都不放过。枕边,那枚铜制水平仪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湿衣物挂走廊。地面水渍清理。半小时后熄灯。”命令精准,不容置疑。
张煜穿过这片混杂着潮气、汗味和金属气息的闷热,走向自己的床铺。指尖不经意触到裤袋里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以及昨夜那枚被彻底砸烂、冰冷刺骨的“废物”发条鼓的粗粞边缘。黄莺空荡荡、残留泥污的床铺,像一块沉默的伤疤。温阳枕边那枚小齿轮旁刻着的“±0.00”,如同冰冷的审判,悬在心头。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急促地拍响,不是陈琛那克制的叩击,而是带着雨水的湿气和焦躁的力道:砰!砰!砰!
“开门!紧急集合!”一个清亮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口吻的声音穿透门板,是黄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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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后台像一个被遗忘的、光怪陆离的机械洞穴。巨大的暗红色帷幕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布景的霉味、松香水的刺鼻、脂粉残留的甜腻以及各种电线胶皮受热后的微焦气息。昏暗的备用灯光下,巨大的齿轮状舞台布景悬在半空,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堆满道具的箱子、缠绕如蛇的电线、散落的工具浸泡在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里。
张煜按照温阳转达的“紧急命令”,冒雨赶到。刚推开沉重的消防通道侧门,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高级香水、脂粉、烟草和一丝雨水泥土气息的馥郁香气,便如一张带着水汽的网,悄然笼罩了他。
“哟,救火队员总算到了?”
慵懒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天鹅绒裹着疲惫的钩子。张柠从一堆悬挂的、被雨水洇湿边角的亮片演出服后转出身来。
她没穿丝绒套装,换了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工装连体裤。修身的黑色布料将她身材的曲线勾勒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干练与野性。裤腿利落地塞进高帮黑色马丁靴里,靴帮上沾着新鲜的泥点。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髻,几缕湿漉漉的卷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和颈后。她脸上带着浓重的舞台妆,但眼线有些晕染,红唇也略显干燥。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左臂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小半截雪白的手臂,手腕上方缠着一圈渗着点点殷红的白色纱布——显然是新伤。
她手里没端红酒,捏着一支点燃的细长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那股馥郁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散发的汗水微咸、烟草的辛辣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形成一种疲惫而极具冲击力的魅惑。
“配电箱那边,”她用没受伤的右手指了指舞台深处一片更黑暗的区域,声音带着沙哑的磁性,“备用回路跳闸了。追光组那几个废物吓得腿软,不敢碰高压电。”她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昏暗中袅袅上升,模糊了她有些憔悴却依旧艳丽的脸。“听说你懂点电路?温阳推荐的。”她红唇勾起一个疲惫的弧度,目光像探照灯,在张煜脸上逡巡,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依赖感。
张煜点点头,走向她指的方向。潮湿的地面有些滑腻。张柠跟在他身后半步,马丁靴踏在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受伤的左臂自然垂落,纱布上的血迹在昏暗中像几朵诡异的小花。
巨大的配电箱像一堵铁墙矗立在角落。箱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细微的电流嗡鸣和焦糊味。张柠用手电筒照亮内部,密密麻麻的线缆、继电器和开关在光柱下显得狰狞可怖。一股浓烈的臭氧和胶皮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
“应该是雨水渗入,B3相短路。”张柠的声音在张煜耳边响起,带着烟草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廓。她靠得很近,受伤的手臂几乎贴着他的后背,那股混合着血腥、烟草、香水和汗水的复杂气息将他完全笼罩。“找到跳闸的断路器,先复位试试。小心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张煜屏息凝神,借着手电光,在密密麻麻的标识中寻找。潮湿和焦糊味刺激着鼻腔。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一个标着“B3”的黑色断路器时——
“等等!”张柠突然低喝,涂着丹蔻的右手猛地抓住张煜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湿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甲油的滑腻感异常清晰。“看那条蓝线!”她的手电光柱猛地移向断路器上方一条不起眼的、绝缘皮有些破损的蓝色线缆,破损处正对着一个裸露的金属支架!“复位瞬间可能打火,碰到那个架子就……”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却收得更紧。
黑暗中,只有配电箱内部电流的嗡鸣,两人急促的呼吸,以及手腕上她冰凉而紧绷的触感。张柠身上那股疲惫、紧张、混合着血腥与魅惑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压迫着张煜的神经。她的身体几乎贴着他的后背,受伤的左臂传来的微弱热度透过薄薄的工装布料传来。
“需要绝缘胶布。”张煜的声音有些干涩。
张柠立刻松开他的手腕,动作迅捷地从自己工装裤巨大的口袋里摸出一卷黑色的绝缘胶布塞到他手里。递胶布时,她的指尖再次擦过他的手背,带着冰凉的湿意。“快。”她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沙哑,目光死死盯着那条破损的蓝线。
张煜迅速用胶布缠好破损处。动作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张柠灼热而紧张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处理好隐患,他深吸一口气,果断地扳动了那个黑色的断路器。
“咔哒!”
一声清脆的合闸声响起。紧接着,舞台深处传来几声压抑的欢呼,几盏备用追光灯骤然亮起,雪亮的光柱刺破后台的昏暗,瞬间照亮了张煜和张柠所在的小小角落!
刺眼的白光下,张柠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遮挡。她脸上浓妆的疲惫与晕染、额角汗湿的卷发、手腕上渗血的纱布、黑色工装裤上沾着的泥点和油污,在强光下纤毫毕现。那股混合着血腥、烟草、香水和汗水的复杂气息,在灯光下仿佛有了形状。她微微喘息着,看向重新亮起的灯光,红唇边终于勾起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疲惫的弧度,那笑容在强光下显得脆弱而惊心动魄。
“干得不错,小工兵。”她放下遮挡灯光的手,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温度。她抬手想拍拍张煜的肩膀,动作牵动了左臂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只留下一个在追光灯下显得格外孤艳而疲惫的侧影,以及空气中愈发浓郁的、属于她的复杂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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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煜回到309宿舍时,夜雨依旧未歇。宿舍里弥漫着湿衣服的霉味和沉闷的睡意。他刚走到自己床铺前,脚下踢到了一个东西——是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沉甸甸的长条物件。
他弯腰捡起,解开油布结。
里面是那根亮银色的舞台桁架斜撑钢管!钢管冰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钢管上,被人用粗粝的砂纸,极其用力地、反复地打磨过一片区域,几乎磨掉了原有的镀铬层,露出底下暗哑的金属原色。在打磨得发亮的区域中心,用尖锐的利器(很可能是黄莺的改锥),深深地刻下了两个歪歪扭扭、却带着狂暴力量的大字:
**战书!**
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砂纸打磨后的粗粞和刻痕的深度,瞬间灼痛了张煜的掌心。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泥土、雨水、汗水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最终化为冰冷战意的气息,从那根钢管上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属于黄莺的、孤狼般的印记。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黄莺的床铺。
黑暗中,黄莺的床铺依旧空空如也。只有湿透的军用胶靴歪倒在床下,沾满泥泞。
张煜捏着这根冰冷、沉重、刻着战书的钢管,指尖能感受到砂纸的粗粞和刻痕的灼热。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温阳的床铺。
黑暗中,温阳似乎睡得很沉。但借着窗外透进的、被雨水模糊的微光,张煜看到温阳枕边,那枚镶嵌着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旁边,除了安静的小齿轮和“±0.00”的刻痕,又多了一样东西——
一小块沾着新鲜机油和金属碎屑的白纱布。正是张柠手腕上包扎伤口的那种。
冰冷的黄铜烛台,温润的小齿轮,代表绝对精度的符号,还有这块带着机油与血腥气息的纱布……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在雨夜的微光里,构成一幅无声而充满张力的静物画。
温阳均匀的呼吸声在雨声中清晰可闻。
窗外的雨更急了,敲打着铁北二路新立的、在风雨中微微摇晃的路牌,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动。宿舍里,九种不同的呼吸在潮湿的黑暗中交织,与窗外的风雨声、远处松花江愈发汹涌的涛声,共同构成1996年10月8日深夜,松江省铁北二路这片沉重而滚烫的寂静。空气里,湿衣服的霉味、残留的机油味、张柠的复杂香气、黄莺的战意气息……无声地碰撞、沉淀,最终凝固在张煜掌心那根冰冷沉重的“战书”钢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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