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灼热的喧嚣吞噬。
宿舍像个超负荷运转的锅炉房。
王亮只穿着海魂衫背心,油亮的胳膊挥舞着改锥,对着拆得七零八落的磁带机扬声器嘶吼:“……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
嘶哑的歌声被电流杂音撕扯得面目全非,脚边散落着弹簧、磁头和印着泳装女郎的磁带壳。
“王老二!你他妈震歪我的电容了!”
冯辉蹲在地上,厚瓶底眼镜几乎贴到一块裸露的电路板上,手里捏着游标卡尺,正小心翼翼地测量一个微型电阻的阻值,嘴里念念有词:“……声波震动频率与元件位移非线性相关……”
他面前摊开的演算纸上,墨迹被震得洇开。
王岩的足球在狭窄的空间里炮弹般横飞,“砰”一声闷响,正砸在吴东刚打满热水、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边缘。滚烫的水花四溅!
“我靠!王老四!我刚用二两饭票贿赂锅炉房老张头抢的热水!”吴东顶着湿漉漉炸毛的板寸跳脚大骂,塑料拖鞋啪嗒作响,甩出的水珠精准地溅到任斌正擦拭的全家福相框玻璃上。
任斌默默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扫过吴东,又默默低下头,继续用那块旧绒布,更用力地擦拭相框里穿工装男人的脸。
“安静!”温阳的低喝像冰冷的钢钎凿穿喧嚣。
他靠窗坐在上铺,军绿色被子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
袖口依旧工整地挽到肘部,露出精悍的小臂线条,正就着台灯光,用最细的砂纸打磨着昨夜那枚镶嵌了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动作稳定专注,砂纸摩擦金属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枕边,那枚铜制水平仪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的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中的工件:“十点熄灯。
王亮,闭声。
王岩,球没收。
冯辉,挪地儿。”
命令如同机床指令,精准下达。
角落里,何木蜷在自制罐头台灯暖黄的光晕里。
光晕笼罩着他膝头的《木工基础》和手中那块纹理细腻的黄杨木。
刻刀在他指间跳跃,细碎的金色木屑如雪,簌簌落在他膝上摊开的那块洗得发白的蓝格手帕上——陈琛的印记。
他正在雕刻那只展翅鸟的眼睛,神态安详专注。
雁洋则无声地擦拭着他的凤凰205相机,镜头盖上的“囍”字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柔光,镜头偶尔抬起,无声地捕捉着混乱中的某个凝固瞬间——比如吴东跳脚时扭曲的表情。
张煜穿过这片混杂着汗酸、机油、松木香、泡面汤和廉价香皂气息的灼热旋涡,走向自己的床铺。
指尖不经意触到裤袋里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以及衣领上那点难以解释的粉色亮片痕迹。
黄莺傍晚在宿舍门口那带着野性怒火的质问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里。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叩响。
三声克制、带着书卷气的轻响:笃,笃笃。
喧嚣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骤然失声。
所有的动作、声音瞬间凝固。
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门口。
张煜拉开门。
走廊昏黄的光,勾勒出陈琛纤细挺拔的身影。
她依旧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蓝布工装,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昏暗中,那粒小小的朱砂痣清晰可见。
白日里可能沾上的任何微尘都已洗净,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冷水彻底浸润过的清冽洁净。
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如同无形的冰线,瞬间穿透宿舍浑浊燥热的空气,带来一阵令人心神微颤的凉意。
“张煜同学,”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凝固的众人,最终落在他脸上,声音清晰,不带一丝波澜,“舞台桁架主轴动平衡复验数据异常。
车工车间,现在。” 语气是通知,是命令,是精密世界不容置疑的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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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工车间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
巨大的天窗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破碎的银斑。
浓重的冷却液、铁锈和陈年机油混合的沉郁气息冰冷地包裹着每一寸空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巨大的C620车床在阴影里沉默矗立,白日里黄莺送来的那根亮银色合金钢主轴,此刻正冰冷地卡在卡盘上,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远处,冷凝水滴落的“嘀嗒”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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