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克制、带着书卷气的轻响:笃,笃笃。
喧嚣骤停。目光如探照灯汇聚门口。
张煜拉开门。
走廊昏黄的光,勾勒出陈琛纤细挺拔的身影。
她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蓝布工装,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晨光中,那粒小小的朱砂痣清晰可见,如雪地红梅。
白日里沾在袖口的几点油污已洗净,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冷水浸润过的清冽洁净。
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瞬间穿透宿舍的浑浊,如清泉流淌。
“张煜同学,”她目光平静扫过凝固的众人,落在他脸上,声音清晰,“昨天的公差复核稿。车工车间,现在。” 语气是通知,而非询问。
---
车工车间像一个沉睡的钢铁巨兽。
巨大的天窗将晨光切割成斜斜的光柱,穿透漂浮的金属粉尘,照亮空气中缓慢游弋的微尘。
浓重的冷却液、铁锈和陈年机油混合的沉郁气息冰冷地包裹着每一寸空间。
巨大的C620车床沉默矗立,卡盘在光柱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陈琛走到车床旁,从旧帆布工具包中拿出复核稿和一支削得极尖的绘图铅笔。
她微微俯身,工装勾勒出少女柔韧而专注的背脊线条。
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截莹润的小臂,在光线下细腻如瓷。
“H7/g6的配合间隙,”她指着稿上一处,声音在空旷中带着金属般的回响,“实际车削时,进刀量需比理论值减少0.02毫米。”
她说话时并未抬头,侧脸线条清冷专注,一缕碎发垂落颊边。
“设备导轨存在0.01毫米的隐性磨损,未计入原始公差带。”她的解释精准如手术刀,剖开理论与现实的微小罅隙。
张煜靠近一步,鼻尖几乎触到她发梢的微凉和白玉兰的冷香。
他看向她指尖,那处标注的微小数字如同精密的密码。
车间冰冷的金属气息包裹着他,而陈琛身上散发的清冽洁净感,却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磁力场。
他注意到她握笔的右手,指关节处有极淡的、新近沾上的机油污迹,在白瓷般的肌肤上格外醒目,像一幅精密工笔画上不小心沾染的墨点,非但无损美感,反而添了血脉相连的魅惑。
“为什么是0.02?”他下意识问,声音在空旷中显得突兀。
陈琛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在光柱中准确捕捉他的眼睛,深邃如古井。
“经验值。”她答得简洁,指尖铅笔在稿上虚画,“金属切削的微观形变,润滑介质的瞬时波动,操作者呼吸引起的微小震颤…无数变量。
0.02毫米,是给‘不确定性’预留的缓冲。”她的目光沉静无波,仿佛在阐述宇宙的某个基本法则,“绝对的精度是理想,可实现的精度是艺术。” 一缕带着薄荷牙膏清香的气息,随着她的话语拂过张煜的脸颊。
张煜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专注脸庞,颈侧那粒在光线下红得惊心的朱砂痣,昨夜她覆在自己手腕上那微凉稳定的触感再次回现。
车间冰冷,她却像一块温润的寒玉,散发着属于精密世界的秩序暖意。
“懂了。”他低声说,喉咙微干。
陈琛不再言语,低头修改标注。
铅笔划过纸张,细密均匀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流淌,像一首微型的精密夜曲。
光柱流淌过她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在幽暗中泛着玉色光泽。
白玉兰冷香混合铅笔松木的微涩,萦绕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
张煜静静站在光柱边缘,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听着笔尖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
“报告!”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莽撞的声音,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黄莺站在车间门口,逆着光。
她没穿军装,换了件紧身的枣红色高领毛衣,勾勒出饱满而充满力量的胸线,下身是洗得发白的旧军裤,裤腿利落地塞进高帮军用胶靴里。
乌黑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发梢系着根鲜艳的红头绳,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晨光勾勒着她英气的眉眼和紧抿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唇线。
她手里拎着个沉重的、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黄莺同学?”陈琛抬起头,镜片后的眸光平静无波,笔尖悬在纸上。
黄莺大步走进来,军用胶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的回响。
她身上带着户外清冽的空气和一种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瞬间冲淡了车间的沉郁。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先在张煜脸上扫过,带着审视,随即落在陈琛沾着机油污迹的手指和两人靠得过近的姿态上,眼神的温度降了几度。
“文艺部紧急任务!”她声音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军情”口吻,将手里沉重的油布包裹“咚”一声放在旁边闲置的钳工台上,激起一小片灰尘。
“舞台背景桁架的关键承重轴,后勤那帮怂货车废了!张柠部长特批,借咱们车间最顶尖的‘手’和人,”她特意加重了“手”字,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琛,“还有这台宝贝车床,紧急救场!”
她拍了拍冰冷的C620床身,动作带着她特有的、不管不顾的豪气。
陈琛放下铅笔,目光平静地扫过油布包裹,又回到黄莺脸上:“车工车间使用需提前申请,设备维护记录需要核查,非相关人员操作安全规范……”
“规矩是死的,演出是活的!”黄莺打断她,马尾辫一甩,红头绳划出耀眼的弧线。
她几步走到车床边,动作利落地解开油布包裹的结。
油布滑落,露出一根近一米长、碗口粗的亮银色合金钢棒料,一端已经粗车成型,另一端还是毛坯。
“看!就这根主轴!原公差±0.01,后勤那帮饭桶给车超了0.05!现在整个桁架是歪的!下午彩排,市领导要来审!”她指着棒料上几道明显的、偏离基准线的车削痕,语气急切,胸口随着呼吸起伏,枣红色毛衣绷出充满生命力的弧度。
她忽然转向张煜,眼神带着“你知我知”的灼热:“班长!温阳说你手艺最稳!这活儿非你莫属!”
她身上阳光与棉布混合的、极具侵略性的青春气息,混合着合金钢冰冷的金属腥味,与陈琛的清冷幽香在光柱浮尘中激烈碰撞。
香蕉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