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冯辉床下那只永远摆放整齐的解放鞋,避开王岩垂在床沿、随时可能踢蹬起来的脚。
温阳的床铺依旧像用游标卡尺丈量过,军绿色被子棱角分明,枕边的铜制水平仪在黑暗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任斌面朝墙壁,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泛黄的全家福相框。
何木的枕边散落着几片金色的刨花,手指上还沾着未洗净的木屑。
雁洋的凤凰相机静静躺在枕下。
吴东的鼾声最响,湿漉漉的头发在枕巾上洇开深色痕迹,印着“奖”字的搪瓷盆歪倒在床边地上。
这是他的堡垒,他的锚点。
九种不同的呼吸频率,在此刻构成了令人心安的白噪音。
终于挪到自己的床铺下,张煜刚要抬脚踩上铁梯,动作却猛地顿住。
窗台——那个堆满温阳的搪瓷缸、冯辉的演算纸、王亮吃剩的琥珀桃仁碎屑的窗台——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并排摆放着四件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和谐的物品,如同某种隐秘的献祭。
最左边,是陈琛那块洗得发白、边角绣着野蔷薇的蓝格手帕。
它被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微型的豆腐块,安静地躺在月光里。
仿佛还萦绕着机油与白玉兰冷香交织的气息,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
挨着它的,是一朵野菊花。
花瓣有些蔫了,边缘卷曲,带着夜露的湿气和泥土的味道。
茎秆被仔细地用一小截褪色的红绳(明显是从武装带上拆下来的)系着,打了个笨拙却很用心的结。
不用想,这是黄莺在仓惶撤退时,对那朵被踩进泥里的野菊最后的倔强纪念。
第三件,是一颗裹在透明玻璃纸里的橘子硬糖。
糖纸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里面橙黄的糖果像凝固的小太阳。
糖纸上用圆珠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咧开的弧度带着熟悉的狡黠。
旁边还粘着一小片新鲜的、带着清香的橘皮。
安静的印记,带着劫后余生的慰藉和未散尽的甜香。
最右边,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件。
一枚精致的银质齿轮耳坠。
它被随意地放在窗台边缘,锋利的齿牙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拒人千里的寒光。
没有纸条,没有多余的气息,只有金属本身的冷硬质感,和一种无声的、带着玩味与挑衅的存在感。
这是张柠的“到此一游”。
张煜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这四件静默的“证物”。
机油味、野菊与泥土的涩香、橘子糖的甜腻、金属的冰冷……四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碰撞、缠绕,如同方才车间里那场混乱交锋的无声余韵,也像他重生后这混乱青春最精准的注脚。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窗台,最终停留在那朵蔫头耷脑却依旧倔强的野菊花上。
夜风从未关严的窗缝钻入,带着松江深秋特有的、湿冷的寒意,轻轻掀动了蓝格手帕的一角,那朵绣着的野蔷薇仿佛在月光下微微摇曳。
窗外,实习车间的方向一片沉寂。
遥远的松花江,传来一声悠长的、仿佛穿越时空的汽笛鸣响,低沉地融入这1996年10月5日即将到来的、崭新的黎明。
……
1996年10月5日的晨光,像淬火后刚冷却的钢水,金红而温吞,漫过松江机械学校铸铁大门的斑驳红漆。
国庆长假第五天,校园褪去了喧嚣,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空荡的操场,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烟花燃尽后的淡淡硫磺味,与远处松花江飘来的湿润水汽交融。
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惊飞了窗台一只打盹的麻雀。
混合着汗味、樟脑丸、铁锈和隔夜泡面汤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张熟悉而粗粝的网,将他牢牢裹进这个平行时空1996年的肌理里。
宿舍里正上演着属于九头雄性生物的、生机勃勃的混乱交响曲。
“老九!你的‘奖’盆硌我脚了!”王岩抱着他那颗瘪了气的宝贝足球,单脚跳着,龇牙咧嘴地对着刚从床底下拖出搪瓷盆的吴东嚷嚷。
印着鲜红“奖”字的盆沿磕在王岩脚踝,留下个圆圆的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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