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亮!咱三河老乡!"海魂衫少年从双层床上探出身,磁带机里《九月九的酒》混着电流杂音。
他抛来的琥珀桃仁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落在何木膝头的《木工基础》上——那个始终蜷缩在下铺的太平镇少年,正用刻刀雕琢着核桃大小的木马,刨花像金屑洒在洗得发白的床单上。
冯辉的厚瓶底眼镜滑到鼻尖,他握着游标卡尺测量铁架床的护栏:"误差0.05毫米,绝对是报废的机床导轨改制。"说话时钢笔在笔记本上疾书,墨迹透过纸背洇出密密麻麻的数字。
王岩的足球撞上床柱的瞬间,整间宿舍都回荡着金属颤音。"我哥说食堂的白菜炖粉条..."他揉着撞红的额头,后脑翘起的呆毛像弹簧片般抖动,"能数出七条肉丝!"
任斌始终沉默地擦拭着全家福相框,照片里穿工装的男人眉眼与他酷似。
雁洋的凤凰相机快门轻响,镜头盖上的"囍"字已经褪成暧昧的粉。
当吴东抱着印有"奖"字的搪瓷盆冲进来时,湿发甩出的水珠在夕阳里划出虹彩:"澡堂的淋浴头比车床还难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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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浸透梧桐大道时,陈琛的自行车铃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张煜从三楼窗口望下去,看见她的帆布书包随着蹬车动作轻晃,车筐里的书本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钢笔勾勒的齿轮草图。
链条突然卡住的瞬间,他已经冲下楼梯,三步并作两级台阶。
蹲在自行车旁时,张煜闻到了机油的锈味和陈琛袖口的白玉兰香。
他的食指蹭上链条油污,她却递来蓝格手帕——棉布带着体温和钢笔墨水的气息。
"新生该去领工装啦。"她说话时,马尾辫扫过张煜正在拧螺丝的手背。
当八个少年挤在领料窗口前,温阳正用部队叠被法整理每个人的帆布工装。
"肩线要对齐车缝。"他示范时的严肃模样,像在给炮筒校准准星。
王亮却把工装裤套在头上扮钟楼怪人,直到何木小声提醒:"扣子会刮坏你的海魂衫。"
食堂的铝制饭盒碰撞声里,冯辉真的在白菜炖粉条中数出了肉丝。
"第七条是猪肉,第八条..."他的筷子突然被王岩抢走,"再数就赶不上《笑傲江湖》了!"电视机的雪花屏前,任斌悄悄把肉丝夹进空饭盒。
夜风掀起309室的浅绿窗纱时,何木的刻刀正在烛光下雕琢第八个小木马。
温阳的收音机飘着《夜空中最亮的星》,雁洋的相机里定格了少年们举着搪瓷缸碰杯的剪影——缸里晃动的不是酒,是王亮用酒精炉煮的三鲜伊面汤。
张煜在双层床上辗转,帆布工装粗糙的触感贴着皮肤。
月光流过陈琛留在车筐里的《机械设计手册》,封底铅笔勾勒的蔷薇藤蔓缠着齿轮,像某种隐秘的暗号。
远处实习车间传来夜班机床的嗡鸣,仿佛在为新生的梦呓打着节拍。
晨雾再次漫过铸铁大门时,张煜在早操队列中寻找那个淡紫色发带。
陈琛站在领操台上,白球鞋踏着广播操节拍,转身运动时马尾辫划出优美的弧线——像车床切削出的完美半圆。
当"体转运动"的口令响起,他们的目光在蒸汽氤氲的锅炉房上空相撞,又随着"解散"的哨音碎成满地梧桐叶。
金工实习首日,陈琛作为助教出现在砂型铸造车间。
她的帆布工装格外合身,腰间束着的牛皮工具带让人想起父亲厂里的八级钳工。
"型砂要逐层夯实。"她示范时小臂绷出优美的线条,腕间的银色手表滑到手肘。
张煜的砂模总在关键时刻崩塌,直到她俯身握住他持捣固锤的手——白玉兰香突然压过了铸造砂的土腥味。
"手腕要像车刀般稳定。"她的呼吸扫过他耳畔,工具箱里露出半本素描簿,密密麻麻的齿轮图案间藏着朵野蔷薇。
当浇铸的铁水映红她的侧脸,张煜在腾起的蒸汽中看见她耳后的朱砂痣,像落在图纸上的一个红圈批注。
夜色中的钳工台前,何木偷偷打磨着黄铜发条。
他的木工盒底层藏着太平镇老木匠的照片,八音盒齿轮的咬合声与王亮的鼾声此起彼伏。
温阳在台灯下研读《液压传动》,铅笔尖在"帕斯卡原理"旁画出小小的感叹号。
周末的澡堂排队长龙里,王亮传授着生存秘籍:"二两饭票能换小卖部两个茶叶蛋。"
他的海魂衫领口泛黄,却骄傲地挺着供销社姑妈给的琥珀桃仁。
冯辉在蒸汽中演算澡堂水流公式,吴东的粤语歌混着水花溅在更衣箱的铁皮上。
当陈琛的自行车再次停在309室楼下,车筐里多了一束沾着机油的野蔷薇。
张煜在晨跑时"偶然"路过,看她把花枝插进搪瓷缸,钢笔墨水瓶上的齿痕与她素描簿里的图案如出一辙。
他们的对话始终隔着车间的轰鸣,却在递扳手时指尖相触,在图纸改错时共享橡皮,在食堂打饭时碗沿轻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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